未央宫。
姜夙月正在查看各处管事交上来的每日所做事件奏报,“人果然还是要有些压力的,如今他们写的东西是越来越简洁了,就连当初担心的纸张不够,也有人造出了这贝纹纸,虽略显粗糙,但成本实在低廉,若能推行至民间也算功德一件呢。”
橙冬在一旁笑道:“那也是娘娘一直上心呀,他们不敢怠慢偷懒,可不就得想尽办法让自己方便些。”
就在这时,一个小宫女进殿禀告,姜丞相送来一封信。
姜夙月接过信件查看,橙冬在一旁好奇地伸着脖子,“相爷有什么事啊?”
“爹爹想让我帮忙劝一劝素玄。”
“劝陛下?”
“嗯。”姜夙月放下信,“前些日子素玄不是任用了一个南楚的贪官吗,不但百官非议,民间也流言四起,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放着满朝的大臣不用非要去找一个别国的奸佞,而最近那人刚到北梁的百霜城就闹出了天大的动静,他竟毫不留情地屠了一个世家,尽数掠走财物,这实在太过耸人听闻,爹爹怕再这么下去会出大乱子,便想让我去吹吹枕边风。”
“灭门……虽然有点可怕,但也不算稀奇,屠城都很常见呢,这仗又不会一两天打完,相爷怎么这么急,都托到您头上了?”
“爹爹大概是觉得素玄这次有些狠了吧,跟以前不太一样,北梁与南楚皇室人本就不多,如今又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各处争权以至于朝廷政令全都作废,连军队都调不动了,付常昊本就厉害,此去必定顺利,如无意外大概一两年就能攻下所有城池,他老人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可枕边风,”橙冬面露难色,“您跟陛下这样……怎么吹。”
姜夙月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行了,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咱们去安居殿。”
姜夙月带着橙冬来到安居殿,为了让劝说委婉点,她选择先从百姓入手。
“素玄,我听说你让付将军去攻打北梁,还让他威逼城中富户将财物全部交上,这是不是有点不大好。”
“敌国百姓,我本就没有必要对他们那么好。”
“可城池既然已经被攻下了,那他们就是东齐的子民,你这样……有损名声。”
“月儿,升米是恩,斗米就会变成仇。我若现在就把他们视作自己的子民,一开始那些人的确会觉得我很仁慈,心存感激,但内外终究有别,日后一旦与东齐百姓起了争执,而他们又没争过,便会觉得我这个皇帝十分虚伪,嘴上说着一视同仁,实际上却处处偏袒本国百姓。与其如此,倒不如趁着他们刚刚亡国之际,人心涣散,万事不敢强求,用雷霆手段整肃一切,把北梁之地彻底变成我东齐之邦,待他们明白安安分分做个良民才是正理的时候,我再善待不迟。”
“你干嘛总把人想得那么坏呢。”
“自私自利是刻在世人骨子里的,改不了。”
“你这是偏见,素玄,那些世家大族很冤啊,虽然有些的确会为富不仁,可大多数肯定是行善积德的,不然怎么服众?人家的钱也是祖辈一代代攒下来的,你这一下子全拿走,对他们多不公平。”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也没见都有人出来主持正义。”
“你就不怕别人骂你?”
“一时的骂名算什么,百姓都是善忘的,只要以后过上了好日子,什么都会忘干净的。”
姜夙月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气得肝疼,这让她怎么劝。
似是看出了姜夙月的气愤,萧素玄拉过她的手,道:“月儿,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国库税银确实不够了,不压榨他们我就得压榨东齐的百姓,两相权衡,还是欺负他们比较好,更何况办任何事都需要银子开路,没有钱谁也没办法造反,你以为他们愿意当亡国奴吗,北梁那一半主动归顺的还天天有人想着复国呢,我不能不防。”
萧素玄认真解释的话语让姜夙月渐渐平静下来,“行吧,那就算这是治国的手段,你也没有必要非找那么一个人人唾弃的贪官吧,连南楚都不要他了,你还巴巴请过来。”
萧素玄听得这话,道:“月儿,小时候老师曾给我们讲过一个典故:程浊严清。”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我知道,这说的是八百年前的匡国曾出过两个很有名的大臣,一个姓程,位居相国,却是个贪官,穷奢极欲目无君上,后来终于行迹败露被抄家砍头,一个姓严,是个清官,正直无私人人称颂,最后从一介县令当上了相国。”
“是啊,野史话本、民间戏文无不在贬程扬严,好人得到嘉奖,坏人下场凄惨,可老师却告诉我们,事实和传闻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一样?”
萧素玄点点头,“那个程相国的确结党营私,但他一生只看重权势,并不在意钱财,抄家后程家历年的账本都被搜出,原来他收受的那些贿赂竟全被用来为穷乡僻壤修桥铺路了,自己未留一文,而且身边也只有一位貌丑的发妻,一生无子,不曾纳妾。
那位严县令,确实廉洁清正,可后院妻妾无数,仗着他身份作威作福的亲戚更是多如牛毛,只是严县令每次都会严惩所以才显得他特别大公无私。等到后来他当上相国,对外拢不住手下利欲熏心的官员,对内管不住那些贪得无厌的亲戚,他有三儿三女,却都死在了后宅阴私之中。”
姜夙月很惊讶,她还是头回听说这些事。
“程相在位的时候,匡国稳如泰山,可严相上了位,朝野内外却乱作一团,不久之后便被敌国吞并,百姓流离失所。”萧素玄望着身边人的眼睛,声音温柔,“月儿,你说这个结局是不是很可笑,程相国做了很多利民之事,百姓却只看到了他的虚伪,对那些建好的桥,修好的路照用不误,死后名声还被抹黑,严县令只是恪守了为人臣的本分,却被赞做盖世青天,公平吗?”
姜夙月无法回答。
萧素玄又接着道:“老师那时问我和木桪,若是为君,程浊严清谁更适合收为心腹。木桪选了严县令,他说从头到尾严县令都没有做错任何事,秉持清正之心这才是个好官,至于其他人的恶行和严县令本人是没有什么相干的,谁也不能左右别人的坏心思,而匡国灭亡那也是大势所趋,不能算到一个人头上。程相国虽做了些虚伪之举,但也不过是想营造一个好名声罢了,他舞弄权柄、藐视皇权,根本算不得一个良臣。”
“他是……这么选的吗?”姜夙月心底生出一丝抗拒。
“月儿,如果换作是你,你会选谁?”
她选谁?姜夙月看向说话的人,那双眼里的感情一直不曾变过,数十年如一日不曾变过,为什么?她出神地反问:“那你呢,你选了谁?”
萧素玄没听到她的回答也没在意,道:“我没选。”
“什么?”
“我一个都没选,既是为君,什么人才挑不到,为何非要在这两个人里找心腹,程相虽有才但野心太大,让他掌权会干预朝政还会引领歪风邪气,严县令本事不高又容易后宅起火,所以两个人都放到小地方老老实实造福一方百姓还差不多。”
“太傅明明问的是二者择其一该怎么选,你这是耍无赖。”
“君王每一个决定都不能轻易做出选择,月儿,这就是责任的沉重之处。”
姜夙月沉默下来,素玄他……然而下一刻她忽地想起自己的来意,“不对,我是在问你为什么重用那个贪官的,你怎么把话岔开了。”
萧素玄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月儿,我是想告诉你,我起用他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贪财并不代表奸恶,重用也不代表认可,我用他一时却不会用他一世,其实这也算我的私心,我不想让东齐之臣去做这招人恨的事情,我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
“贪官也有重用的价值吗?”
“这世间谁都有存在的价值,哪怕他是个人尽皆知的贪官。”
——
一月前,边境。
付常昊看了看圣旨,又看了看面前一脸慈祥的老头子,不情不愿地伸出手邀他入军营,“既是陛下的旨意,末将自当遵从,请。”
彭方泉昂首挺胸地跟着付常昊走进营帐,毫不客气地在他桌前坐下,又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付常昊见这他一点不见外的模样心中厌恶更甚,陛下怎么就找了这么个人来。
“付将军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坐吧。”
这一副主人的架势是几个意思?付常昊暗自嘀咕,走到桌边坐下。
彭方泉也给他倒了杯茶,“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幸会幸会。”
“不必客气。”付常昊按下心中不耐,努力挤出一丝客套的笑容,“陛下的意思我明白,我会全力配合你的。”
“外面都说付将军骁勇善战,嫉恶如仇,今日一见,传闻有虚呀,被我这种奸臣压在头上,你居然没给我一拳。”
付常昊一愣,继而仔细地瞧了瞧对面人的脸,还是慈眉善目,仿佛刚刚的话不是他说的。“你什么意思?”
彭方泉的脸上露出一丝狡猾,“付将军,齐皇找来一个贪官,还让你便宜行事,听从于我,你就真的一点也不生气?”
“我相信陛下。”
“相信?”彭方泉笑了,“这两个字分量可不轻啊,东齐先帝在时对乔东鸣是何等信任,举国兵力皆交于他手,从不干涉御敌之事,可你呢,明明救他于危难之中,明明获得了惊世胜利,却要被一个小人指手画脚,公平吗?”
付常昊皱起眉头,这人有病吧。
彭方泉还在继续,“他表面上十分看重你,可实际却处处贬低,如今乔东鸣已成独臂,一个年老残废,一个身强力壮,谁都看出来这元帅之位该换人了,他却还是不肯,那十几万大军如果交到你的手上,那该是何等风光。”
“你……是想策反我?”
“这帽子可扣得有点大,说几句实话而已,要收服那么多的城池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往后多年咱们俩怕是要一直待在一起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将军的心意。付将军,齐皇当初扶持你就是为了防止乔东鸣一家独大,现在留着乔东鸣也是为了防止你功高震主,他并不信任你,你真的要一直忠心下去吗。”
“我本就有六万兵马,陛下此次又将卫靖那二十万人拨过来,还从各军抽调了一万弓箭手,我这里可不比乔元帅差。”
“能独占鳌头又何必平分秋色,如果齐皇当真君心似海,你就不怕将来有万一的那天?”
付常昊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就算这真是陛下的平衡之法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为什么?”
“在什么位子上就做什么事,我只是个领兵之将,所思所想全都该在这三军之上,至于帝王的权衡之道,那不是我该多虑的,就像大人你,虽然我其实挺讨厌你,但公事公办,我不会做出为难举动的。”
“付将军……真是率性之人哪。”彭方泉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既如此,在下也就不开玩笑了,关于这次敛财之行,我有些话要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