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姜夙月应下国师的赌约后,说到做到,晚间就让人收拾东西,一早带着大包小包去了安居殿。
萧素玄正要去上早朝,见她带着一堆东西过来很是惊讶。
姜夙月解释道:“说了要陪着你,这一个月我……和你一起住。”
“月儿!”萧素玄惊喜地握住心上人的手。
姜夙月不自在地缩了缩胳膊。
萧素玄见状,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讪讪地收回手。
姜夙月倒也没纠结,赶紧让人把行李放下,然后提出一起去上早朝。萧素玄和大臣们议事的时候,她就坐在殿后的凳子上,静静等着。
听着隔壁传来的一道道声音,姜夙月似乎可以想象出那是一幕怎样君臣和谐的画面。在中周皇宫的时候,木桪总会向她抱怨朝臣们倚老卖老,各自为政,东齐这边完全不一样,是因为木桪到底不姓纪吗,还是……
早朝很快结束,姜夙月又跟着萧素玄来到御书房。
东齐国境发生的事很多,呈报上来虽已经过层层筛选,还是很多。姜夙月小时候见父亲整日忙于公务,皇上却悠闲地和贵妃你侬我侬,还以为丞相天生就该那么忙,后来去了中周,那里没有丞相一职,设内阁,立首辅,听宫人们闲聊得多了才知道原来最该忙的是皇帝,分下多少权力给底下臣子,那便能少处理多少琐事。
望着埋头看奏折,一刻也不停歇的素玄,姜夙月慢慢打起了瞌睡,所以素玄……是不肯分权才有这么多事要做的吗,爹爹明明还是丞相,怎么……
时间来到中午,姜夙月被长忠叫醒,要用午膳了。
萧素玄是想让她回自己宫里去吃饭的,可姜夙月却坚持留下,“既然说了陪在你身边一月,那饭也一起吃。”
见她这样说,萧素玄心里暖洋洋的,便对长忠吩咐道:“快让御膳房做些好吃的来。”
姜夙月连忙拒绝,“不用那么麻烦,我就和你吃一样的。”
萧素玄面露犹豫,“我的膳食味道不是很好,你会不习惯的。”
“没关系,你能吃我就也能。”姜夙月无所谓道,好歹是给皇帝吃的,能有多不好。
“那……好吧。”萧素玄也没再多言。
膳食很快呈上,姜夙月有点傻眼,“全素?”
萧素玄见她呆呆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还有一碗鸡汤的。”见她盯着那鸡汤不说话,又道,“都说了你不习惯,我再让他们做些别的来。”
“不用。”姜夙月忙道,“我就当吃一个月斋了。”说着让橙冬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
萧素玄见状也不再劝,也罢,吃两天她就会知难而退了。
这顿饭吃得姜夙月脸色变了又变,等把桌上的菜都试过一遍,她终于忍不住道:“素玄,这些菜怎么……全都没滋没味的?”
萧素玄回答她:“我身体不好,太医说要清淡饮食。”
“清淡也不能淡成这样吧,你以前身体也不好的,还不是正常吃饭。”
“你走的这几年,我身体状况比以前差了许多,所以日常饮食也一并改了。”
四年了,什么都已经改变,姜夙月望着素玄一脸的泰然,忽然觉得心里好难受。
奇怪,她这是怎么了?
饭吃完,长忠又端来一碗药,萧素玄拿起药碗,飞快地一饮而尽。
姜夙月见他喝完后眉间皱出了好几缕纹路,一看就苦得很,问道:“素玄,你又病了吗?”
“没有,补药而已。”萧素玄放下碗,迅速恢复正常表情。
“补药这么苦的吗?”
“良药都是苦口的。”
姜夙月也不知道信没信,反正是没有再问下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姜夙月发现素玄每天都要喝一碗这所谓的补药。
明明很苦,为什么就不知道换一种呢?她向安居殿的小太监了解过,这药他已经喝了两年,既然如此,怎么没见有多大功效,他的身体不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吗?还有这药方,为什么她怎么问都问不出来,藏着掖着干什么呢?
种种疑问,姜夙月一直都没能得到答案。
第二日。
天色已经很晚,萧素玄仍在批阅着奏折。
姜夙月在安居殿的寝室摆了张软塌,夜间就在此休息。
萧素玄一直没睡,她便也跟着坐在书桌旁。
桌上放着两摞奏折,一摞是看过的,一摞是没看的,姜夙月见他好不容易把那些奏折批完,还以为终于能去睡觉了,没想到素玄居然又把刚刚已经批改过的奏折重新拿了起来。
姜夙月本就很困的脑袋更迷糊了,“素玄,这些你不是都批过了吗?”
萧素玄头也没抬,“再看一遍,免得有所疏漏。”
“那多费时间啊。”姜夙月有些不理解,本来就够忙的了,还要自找麻烦。
萧素玄听出了她话里的抱怨,道:“月儿,朕记得父皇在的时候,曾出过一件事情。千鲤河的河道淤塞,严重影响下游生计,需要征徭役去清理,可附近的桃花县那一年被疫病所袭,死了很多人,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根本干不了重活,所以县令上奏请求免除桃花此次徭役,改从其它地方征人,父皇准了。”
“那不是很好吗?”姜夙月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
“可那天父皇批的奏折实在太多,他一不小心写错,准字写成了否。”
“什么?”
这件事,萧素玄记得很清楚,那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老师口中君王担负着一个整个国家是什么意思,“所以千鲤河的这次徭役,以桃花县累死一百多个人,民怨沸腾,和处斩了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县令收场。”
姜夙月:“什么叫毫无怜悯之心,那个县令明明上奏过。”
“可朝廷还是从桃花县征人了,难不成要告诉百姓,是皇上写错了字,是皇上一时粗心?所以错的,只能是那个糊涂的县令,是他没有及时上报,是他为了邀功媚上,不顾百姓死活,强行让那些大病初愈的人去清理河道。”
“怎么会这样……”
“越是身居高位,越要谨言慎行,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国之君是更加不能犯错的,哪怕我只写错了一个字,也有可能给那些百姓造成灭顶之灾。”
“那你也可以让别人来检查的,把一些不合理的挑出来就好了。”
“小傻瓜,君臣有别,谁敢揣测上意?”
“明明……”姜夙月想说明明可以交给她爹,就像先帝那样,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好像又坑了她爹,于是只能道,“可是这样多费时间啊。”
“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怎么没有,你可以去吃点好吃的……或是赏个月也行啊。”
“好吃的?我这身体无福消受,至于赏月……”萧素玄突然靠近,“那也要有愿意陪我赏的人才行啊。”
呼吸声近在咫尺,姜夙月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素玄,我,我突然觉得有些困了,你慢慢看。”
姜夙月飞似地逃到另一边的寝室,徒留萧素玄满眼失落。
第三日
“这是什么,呀,这么丑的荷包。”
“还说是丞相之女呢,怕不是空有名头,只是个私生女吧,不然怎么能这么没脸没皮,扒着驸马爷不放啊。”
“我看你呀,也就跟这个荷包一样,用着最好的布料,却做出了最丑的模样,真丢人哪!”
“什么好呀,没看这些绣线都是次货吗,她不也一样,瞧着不错,实际上就是个劣等品,跟我们公主这样真正的贵女比起来,那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难怪驸马要把她藏起来,怕是就跟这荷包一样,知道见不得人吧。”
“哈哈哈哈。”
……
姜夙月从梦中惊醒。
萧素玄的脸近在咫尺,他温柔道:“月儿,你刚刚一直在呓语不是的不是的,做噩梦了?”
“素玄?”姜夙月满头大汗。
长忠这时候走近,“陛下,找来了。”
“点上吧。”
长忠得令往香炉中放了什么东西,点燃,袅袅轻烟很快冒出。
萧素玄:“我身体差,经常难以安眠,便做了这安眠香,很管用的。”
“素玄……”姜夙月望着那双盛满柔情的眼睛,心口发闷,不要对我这么好啊。
第四日
萧素玄认真批阅着奏折。
姜夙月坐在一旁,突然道:“素玄,如果有一天你面临和木桪一样的抉择,你会选择我吗?”
“不会。”萧素玄语气很坚定,“我不会让这种事有机会发生。”
“万一呢。”
萧素玄以为她是因着昨晚噩梦的缘故心里不安,虽不知是什么梦,但月儿从小顺风顺水,除了中周那几年哪还会有旁的意外呢,便认真道:“没有万一,月儿,常有人说我心机深沉,我从不否认这一点,因为我知道,这是必须的。从小到大,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我想得越来越多,顾虑得越来越多,就是为了避免意外的发生,月儿,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素玄,万事都有可能的,真到那一天……”
“事在人为!”萧素玄打断她,“月儿,我不会再让你成为交易的物品,没有那一天。”
“素玄……”
“月儿,我们定能白头到老。”
第五日
萧素玄还在认真批阅着奏折。
姜夙月百无聊赖,“素玄,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青色的衣服,如今怎么不穿了,回来这么久,我都没见你穿过青色。”
“你不是说我不适合青色吗,所以我不穿了。”
姜夙月已经不记得了,“我说过吗?”
“说过。”萧素玄抬头,认真道。
郑重的语气让姜夙月无端生出几分紧张,“我,我当时就是随口一说。”
“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放在心上。”
姜夙月低下头,避开素玄的视线,“就是一件小事。”
“月儿,你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去改,我只希望你能高兴。”
姜夙月再一次觉得心很慌乱。
第六日。
萧素玄依旧在认真批阅着奏折。
姜夙月无事可做,翻看起那堆被批阅过的奏折。
“咦,素玄,怎么家长里短的琐事也要你管啊。”
“县令难以判决就会上报州府,州府也决定不了就会再往上报,这一级一级报上来可不就只能我管了。”
“好麻烦呀,这东齐那么多人,除去国家大事,每家再还弄出点小事出来,顾得过来吗?”
“顾不了也得顾,不然老百姓交税服役干什么,我们眼里的小事对他们而言或许就是天大的事,可不能马虎。”
“也是哦。”姜夙月觉得有理,“就像这个案子,父亲偏心幼子,想篡改田契将长子好不容易挣来的田产给幼子,母亲为了长子错手杀害丈夫,长子误以为母亲贪财谋害亲夫,为给父亲报仇又怒杀母亲,本来只是几块地的事,现在却闹得家破人亡,真是可惜。”
萧素玄听着也想起她说的是哪一本,道:“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谁也逃不过。”
“所以你认为这长子该杀?素玄,这上面写着各级官员都在争论为父杀母且非恶意到底该不该判刑,你这样决定会不会有点无情?”
“难不成放过他就算有情了,那老母亲何辜?”
“可我想她泉下有知也会希望儿子无事吧。”
“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
“就连牛都有舐犊情深呢,不论哪个母亲,不论是人是畜,都会愿意为孩子牺牲一切的。”
“那也是她自己的孩子才会舐犊情深,若换了别人生的,你看她还会不会这么无私?”话音刚落,萧素玄就感觉心中一阵刺痛,眼前好像闪过了什么,只是定神再去回忆的时候,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萧素玄摸了摸心口,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姜夙月难以理解,“你说什么呀,我跟你谈这案子呢,这老母亲就算活着也肯定会愿意为儿子把命拿出来的,你就这么杀了他多不好啊。”
“可自古各国就以孝治天下,他杀母是事实,今日我放过了他,一来有违孝义,二来以后其他人也有样学样,故意杀人却狡辩说非是存心,那就糟了。”
姜夙月本想反驳他自己就害了先帝和贵妃,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本就只是木桪的猜测,其实从无实证,她又何必徒增烦扰。
第七日
萧素玄仍然在认真批阅着奏折。
“素玄,你说为什么我们东齐女子十六岁成年,男子二十岁才算成年呀,中周那边男女都是十四岁就办成年礼了。”
“因为女十六身体长成可嫁人产子,男二十才身强力壮适合从军,所以定的这两个年龄。”萧素玄答道。
“二十才能从军吗,可我记得舅舅十七岁就进军营了。”
“因为连年战事,东齐的兵力实在不够,所以皇祖父那一朝只能改了规矩,十五便可征召入伍。”
“这样吗,那怎么民间没一起改改,二十岁才能成家立业,难怪我们东齐人没其他四国多。”
“我们东齐人少是因为国力弱,可跟年纪没关系,只是习俗而已,官府又没明文规定二十岁才能成亲,更何况我觉得这规矩挺好的,小小年纪懂什么感情呢,与其将来互相折磨成为怨偶,还不如等心智成熟了再考虑过日子的事。”
“姻缘天定,哪能随便改来改去,该在一起总要在一起的。”
萧素玄笔下一顿,道:“那月儿十四岁的时候,能想到二十岁嫁的人不是木桪吗?”
姜夙月一愣,继而有些恼羞成怒,“这里太闷了,我去散散心。”
第八日
萧素玄埋头批阅奏折。
好不容易熬到午膳,姜夙月道:“素玄,我这几年学了点厨艺,我给你做几道小菜尝尝吧。”
“萧木桪还让你亲自做饭?”萧素玄脸上露出一丝薄怒。
姜夙月一愣,她没料到素玄会说这样的话,本来是想做点好吃的安慰一下他连日的辛劳,怎么还生气了?
萧素玄拉过月儿的手,“月儿,那些贤惠手段、淑德规训不过是世人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锁罢了,你是皇后,是我爱的人,每天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够了,明白吗?”
“哦。”姜夙月咀嚼着嘴里味同嚼蜡的饭菜,不再出声。
第九日
萧素玄面前的奏折堆积成山。
姜夙月看不下去了,“素玄,你就不能把事情都分给别人吗,你是皇帝,没有必要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的。”
“傻丫头,你不会以为这些就是东齐每天发生的全部事了吧,我一直都有认真改良官制,就是想少干点活。”
“先帝从没这么忙过!”
“臣民们遇到困难到我这里必须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天若塌下了,我这个皇帝也必须头一个顶着,我与父皇,本就不同。”
“素玄,你不要这么固执,那中周的皇帝也没你这么忙过。”
“一国之君,不仅仅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更代表着永远都不能卸下的责任,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当然要小心走完。”
第十日
萧素玄在御书房议事,姜夙月看出几位大臣对她目光不善,识趣地避开了。
御花园里的花开得正好,姜夙月让橙冬扎了个秋千,在那里闲玩。
等待,是件漫长的事。
姜夙月坐在秋千上,满心茫然,“橙冬,没有锦衣华服,没有山珍海味,连后宫都是冷冷清清的,每天就对着处理不完的政务,你说他和木桪争这皇位,到底图什么?”
“这个,奴婢怎么会知道啊。”橙冬可猜不出主子的心意。
午间,姜夙月返回安居殿,萧素玄也回来了。
她问出自己的疑惑,“素玄,你当初为什么要争这皇位?”
“我只是希望……有能力护住我想护的人。”萧素玄道。
姜夙月看着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睛,心中莫名闪过一丝悲痛,似乎有些……感同身受。
为什么呢?她怎么会有这种无力感,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