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隅国派来的和亲使臣,二世子墨卡见自家的公主被众人抬回宫中,却始终不见皇帝和太后叫人去请太医,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为何不曾派个太医跟去,给公主瞧瞧身子?”
皇帝百里岚听了这话并未答言,却微微用眼角撇了一下太后的方向,那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墨卡也是极聪明之人,转身便向太后磕头,口中说道:“请太后给公主指个御医去瞧瞧身子。”
其实天竺公主病了这几日,固然有她身体的原因,但究其根本,还是眼下的圣宁皇宫内,并没有一个御医能来瞧病。
贵妃娘娘诞下皇长子,落地便夭折,皇帝虽然传下口谕,说:“小儿福薄,天道使然。”但当日在产房中陪侍的太医、稳婆却各个逃不了干系。还没等贵妃苏醒过来,太后便先下令把一众人等收到宫内御刑房,并且派了自己身旁的亲信槐嬷嬷带着
几个小太监,连夜审讯,让当日在产房内的全部人员,都交代清楚皇长子夭折的原因,密切查看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一两个当值的太医被关起来也无关大雅。偏偏贵妃生产被视为宫内头等大事,当日被派到产房里的太医,除了一个告病在家休养两个月的徐太医之外,其余宫内全部太医都被太后传到产房之中,陪侍贵妃生产。故而这边一出事,自是所有太医全部收监,就连那个在家养病的徐太医,亦是“形迹可疑”直接被拖到刑部大牢之内审讯。
若是在其他的府第,暂时没有应值的大夫还能去外边再找几个过来救救急。可是这宫里自是不比旁处,平常进来个小宫女、小太监还得严查祖宗三代呢,更何况是进个御医,匆忙之间哪有合适的人选,更别说去查祖宗家世了。
原本在宫内倒是还有一个素嫔医术了得,寻常时有哪位贵人身子不适,也曾向她求过一两个方子应应急,可因着这几天她也一直病着,自是无暇顾及他人。偏偏天竺公主时运不济,赶上这个时候病了,无奈只能自己一直硬挺着。偌大一个圣宁王朝的皇宫里,竟然连一个能看病的大夫都寻不到,也算得上是个奇闻了。
小皇帝百里岚不是没想过要赦免这些御医,毕竟审了几日也是毫无可疑之处。况且新生儿落地便夭折也不是什么新奇事,那些百姓家里,这种情况也是多见得很。难道真能因为这么一个意外,闹得皇宫内外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可苏太后这次却铁了心不松口,不查出背后主使之人,绝不放出这几位御医。也不怪太后心里难平,她与先帝是少年夫妻,在先帝尚是太子之时,她便全力管理妻妾妃嫔,之后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数十载,在后宫之内从未发生过一起皇子夭折之事。现在皇上刚刚登基一年,第一个孩子就出了这种意外,让她如何不生气?
再有一个原因,人人都道贵妃素来与皇后争宠,一向不和,贵妃在后宫里率先有孕,诞下皇长子就是为了压制皇后。可皇长子落地便夭折,这里面嫌疑最大的自然是皇后及其背后苏家,有不少小宫女在私下里谣传,就是皇后娘娘暗中收买了御医,让贵妃娘娘的孩子活不成。虽说都是私底下嚼舌头根子,半分证据也拿不出来,但是传言多了假的也有了三分真,而要压下这股谣言,唯有将背后真凶找出,才能还皇后,还苏家清白,这也是太后一直极力推动彻查此事的原因。
但宫内毕竟不能久无御医,皇帝也不想将此事闹大,满城风雨来议论皇家子嗣成何体统?他私下里已经找过太后几次,想要释放御医,暗暗查访,可太后却一直不同意,故而今日才找到这么个由头,让墨卡向太后求情。
其实苏太后心里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她原本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苏家给皇后洗脱嫌疑,被监押的人不过哪个受刑不过,随便说些捕风捉影的蹊跷之处,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可谁知道这些人各个嘴巴严得犹如上了锁,都是一口咬定自家清白,并无生出半点谋害皇长子和贵妃的心思,此事纯属是意外。
僵持了这许多天,苏太后已是颜面无光,宫内太医缺职,各宫妃嫔免不得抱怨声起,御刑房探查无果,自然也不能无端治罪,倘若再这样僵持几日,怕是更加不好收场,正好借着今日竺隅国使臣求情,苏太后也便乐得做个顺水的人情,传下懿旨,把那些收押的太医稳婆都放了回去。却在私下里依旧命人仔细查访。
众太医、稳婆刚刚被放出御刑房,尚未来得及喝口水,那边早有小太监过来传话,请太医院首席黄太医去给天竺昭仪瞧病,请王太医去灵枢宫给素嫔娘娘瞧病,请周太医去耀辰宫给贵妃娘娘开两副方子调理调理身子,还有莺妃娘娘前日扭了脚,陆婕妤近日饮食欠安……一时间忙乱异常,早有各宫小宫女听闻各位太医被放了出来,都想着先给自家主子争个先,更是左拉右扯的,不管有病无病,先抢个太医回宫瞧瞧再说。
灵枢宫的素嫔娘娘原本是没有病的。她自小熟读医书,一十二岁便在京城之内当街义诊,救治过不少重病危病的贫苦百姓,一向都有京城“神医”之称。可是她一心仰慕皇宫内奇珍阁内所藏的万卷孤本医书,可恨无缘一读。那奇珍阁是专为皇家子弟所设置的藏书阁,遍寻天下孤本良著收录其间,非皇家子弟不能进阁研读。
素嫔原名姚素问,爹爹官拜圣宁朝太史之职,专修本朝史记,也算得上是诗书世家,掌管皇家御书房,天下之书尽在眼底,可惜自己小女儿这个心愿却无法达成。每日里看着爱女对月长叹情绪郁结,心中亦是苦闷不已,可巧赶上新君登基,遍选贵族之女充盈后宫,故而这姚太史与女儿一商量,此生若想去那奇珍阁内赏世间孤本医书,只能入宫为妃,方才有此机会一览群书。只是这后宫一入深似海,此生再无出宫日啊,姚太史难免心中不舍。
不过姚素问却是一心向医,此生再无其他奢求,先让爹爹禀明皇上、太后,让她入宫为妃,同时允许她进入奇珍阁内研读孤本医书。小皇帝百里岚早就听闻,这姚太史的小女儿不仅医术了得,容颜亦是清秀雅丽,自是心下万分认同,禀明了太后,才选她入宫,封为嫔位,许她随时可进奇珍阁。
素嫔进宫之后却也省事,她深知后宫险恶,表面上的欢乐祥和,掩盖不住私下里的暗流汹涌,故而每日里只在奇珍阁和自己宫中游走,于其他所在是半点兴趣也无。后来无意中听到太后身边嬷嬷所说,苏太后年轻时操劳过重,虽说有御医院太医百般调理,却仍是留下一个隐疾,每日里酉时二刻必定头疼入骨,心悸难安。她便巧施妙手,为太后配置了一丸草药,日日服下可缓解疼痛。自此太后待她亦是不同。其他后宫嫔妃也有意结交于她,无奈素嫔向来性子清冷,不喜交往,对于前来拜访的后宫诸人能推即推,时间久了,众人也知其缘故,渐渐断了这趟跑腿,难得这入宫一年,素嫔竟是过得异常清净。
近日贵妃娘娘生产是宫内头等大事。有名没名的少不得都要去耀辰宫露个脸,看着眼下皇上对于贵妃的偏爱,这个孩子一落地,就算不是太子,也是妥妥的亲王,贵妃日后在宫内的位置可是稳如泰山,早早讨得她的欢心,也算是给自己多找个门路。可偏偏素嫔却远着这条门路。
她自是有自己的打算。贵妃一向与皇后不睦,这在宫中早已不是新闻。皇后是太后为陛下所选之人,一向不得皇上心意;而贵妃则是皇上自己亲自封的,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份情分岂是他人能比的。若是普通的豪门望族,当家人多偏心些小老婆,不过是多分点家产而已,但在皇宫之内,这份偏心可委实有些过于厚重。
贵妃先诞下皇长子,而皇后娘娘若是久无所出,那么这圣宁的天下,以后怕是就与苏家无关了。看着眼下皇后和贵妃这个剑拔弩张的情形,总不能到时候再从苏家选个女儿做贵妃娘娘膝下的太子妃吧?
所以啊,在宫内有些人心里是十分笃定,贵妃娘娘这个皇长子多半是生不出来的。这样一来,素嫔的位置就很尴尬。人人都晓得她是有名的医者,倘若她去暖房内陪产,贵妃和太子出事,于她名声不好,且还会引得贵妃的怨气;若是保得贵妃母子平安,少不得要坏了皇后的大事,也是树敌匪浅。
素嫔那是一向清冷的性子,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能让自己卷到这个烂摊子里,早早指个病躲了开去。心里打的小算盘却是:若是贵妃母子平安,那自己装病这件事,太后皇上也不会太多留心,若是贵妃那边出了差池,自己便得狠狠心,重重的病上这么一场,才能躲得过各方的怨气。故而随着皇长子落地夭折,素嫔这边也委实是卧床几日,水米不打牙,瘦得衣裳都宽松许多。
好在这几日太医们都被收押,各宫主子们的身体自是无人问津,素嫔这病啊,真真假假也算是蒙混过关。今日她正歪在榻上看书,小宫女进来回禀,“说是太医们因着竺隅国使臣的求情都被放出御刑房,皇上知道素嫔娘娘病了几日,特意指了一位太医过来给您瞧瞧。”
素嫔听了这话,当下放下手中医书,吩咐当归把屋子里多余的东西拿到后面,自己重新躺回榻上,又叫朱砂过来看了看,把纰漏之处收拾妥当,然后命人请太医进来诊脉。
这次奉旨来到灵枢宫的是王太医,他年纪不大,进宫时间也不过三五年,自忖在医术造诣上并没有胜过素嫔娘娘的地方,不过是奉旨走这么一遭,故而进入屋子里,气势上先怯了三分,低眉顺眼半坐在榻旁,等着朱砂把素嫔的手腕扶出来,王太医略略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上面,旋即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甘叶站在一旁,心道好笑。自家娘娘不过是为了躲是非装病罢了,只是给自己下了几副活血通肠的猛药,虽说是实打实的通泄几日,看起来脸色蜡黄,身子虚弱,但若论病症,可是真没什么要紧的。看这王太医眉头紧锁的样子,倒真像是娘娘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症候一般。
见王太医的手搭在娘娘的脉上许久没言语,朱砂忍不住在一旁提醒道:“王太医,我家娘娘的病,不要紧吧?”
“病?这——”王太医欲言又止,撤回手指摇了摇头,低头沉吟片刻,又伸出手再次诊了起来,看得周围几个小丫头满心怀疑。
甘叶见王太医这副样子,也忍不住担心起来,开口问道:“王太医,我家娘娘病了这几日不见好,到底是怎么个病症,很要紧么?”
王太医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向着床帐深深施了一礼,开口说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有喜了。”
这句话一出,不止惊的屋子里的几个小丫头脸上变色,就连帐子里躺着的素嫔也是暗暗心惊。就听她悠悠的开口说道:“本宫也略通医书,只觉得这几日身子疲惫,怕是受了凉,但若说有喜,是不大像的,王太医可曾诊得准么?”
一听这话,王太医突然膝盖一软直接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娘娘恕罪,小人,小人也不大确定,不如请黄太医他们过来一起看看,稳妥些才好。小人,小人……”
“行了,你先起来吧!”素嫔吩咐道:“朱砂,打发个小宫女去太医院看看哪位当值,再请一位太医过来瞧瞧。”
“是!”朱砂答应着转身出了屋子。
素嫔躺在榻上,隔着幔帐隐隐地打量着这个王太医,心里盘算着他是什么时候入的宫,又是师从何人,可左右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太医诊出妃嫔的喜脉,这在宫中可是大事,寻常不会看错,那可是欺君之罪,太医们可不敢拿自己的脑袋信口胡说。但凡能进太医院的人,医术上也绝非庸常之辈,诊错脉之说也不可信。她十分笃定自己此刻并没有孕,那这个太医说这句话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王太医行此之路,是等着其他太医过来重新诊脉,指出他的错处,他借口医术不精,打算告官归家?难道是这几日在御刑房内受刑辛苦,心里起了辞官的念头,唯恐皇上不放人,才出此下策?
素嫔心里反复思量,不得其法。耳边听得朱砂进来回报,太医院黄太医,陈太医,李太医,萧太医,刘太医都过来给娘娘诊脉。
为何来了这么多人,素嫔心里莫名一阵慌乱,还没等她说话,耳听得外边传来小太监的喊声:“太后驾到!”
“不好!”素嫔刚想起身接驾,又想到自己病着呢,不接驾也没什么,只是太后怎么会突然来了,这恐怕就——
还没来得及她细想,就听得一阵帘子声响,接着太后的声音就急急地传了过来:“怎么样?确认了么?可是喜脉么?”
“回禀太后,小人等也是刚刚过来,还没给素嫔娘娘请脉。”
“快,快,快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喜脉。”太后一叠声地吩咐道。
茯苓从帐子里面将素嫔的手扶出来,黄太医紧走两步坐到塌旁,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搭在了素嫔的手腕处,沉吟半响,面露喜色,旋即站起身退了开去,之后陈太医又走了过来,依旧是细细地诊了片刻,皱着眉头退到一边,然后换过李太医上前。不大功夫几个太医都诊脉完毕,几个人凑在一起低声细语,不时的一两声争论传出来,急的太后不停地询问。
众太医商量方定,黄太医走到太后面前躬身施礼回禀道:“恭喜太后,恭喜皇后,素嫔娘娘确实有喜了。天佑圣宁,福泽绵长。”
“果真是喜脉?”苏太后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是喜脉。”黄太医肯定地答道。
“好,好。”苏太后笑着点点头,旋即又沉下脸喝问道:“一个普通的喜脉也诊不出来,你们这么多的太医还要一起会诊?这太医院的招牌都要被你们砸在手里了。”
黄太医听到太后突然变了语调,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屈膝跪倒,口中称罪,说道:“太后勿要心焦,并非我们诸人无能,实在是素嫔娘娘这孕相时日太短,脉息极不明显,臣下们也不敢贸然确定,故而耽搁了这许久。”
听了这话,苏太后原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到底是不是喜脉?你们说准些。”
“确实是喜脉,不过是时日尚短,脉象略不显而已。”黄太医笃定地答道,身后几个太医也跟着应声附和。
“太后。”还没等苏太后说话,坐在一旁的皇后苏盛华开口说道:“太后,这几日太医们在御刑房协查皇长子一事,已是操劳疲惫,不如先让他们回家歇息一两日,再回宫里给素嫔妹妹好好诊断诊断,您看如何?”
“这样也好。”苏太后听了皇后的话点了点头,正要吩咐这些太医回去,突然听到一声细微的声音响起:“太后,太后且请等一等。”
众人转头看过去,原来是素嫔由着茯苓和甘叶扶着已然坐起身子,隔着幔帐颤巍巍地说道:“太后,且请太医留步,臣妾对于这个喜脉,委实存疑。还望众太医们再详加诊治一二才是。”
“这——”听了素嫔的话,太后的脸色又凝重起来,她心里是清楚素嫔的医术的,自己多年的头疼毛病,看过多少太医都没有根治,直到素嫔进宫开的方子,才得到有效的缓解。她自己就是医者,如何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变好化呢?这些太医的话,委实不大可信。
“素嫔娘娘。”黄太医转头对着她施了一礼,开口说道:“所谓,医者不自医。您病了这些日子,只觉得身子虚弱,浑身乏力,嗜睡多梦,便当成是害了伤寒,气血不足之症,其实是身子有孕,体虚乏力所至。您每日忧虑所思难免会失之详查,也有可能。”
“我确实……”素嫔还要再说话,却被太后开口打断:“好了,此事不宜再过多争执。素嫔你这几日病着,身子虚弱,未能严查也是有可能,这么多太医在此诊脉,总不会各个都是错的。别人家的娘娘听说自己有喜,都是欢天喜地的,怎么你倒往外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