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苏太后也是因着这份操心,凡有一些需要自家出面议事的地方,都会叫着皇后一起过来,手把手地去教她怎样一点点在后宫站稳脚跟。今日宴请竺隅国使臣,就是同样道理。
可是这太后、皇后都列席许久了,天竺公主的身影却迟迟未到。苏盛华已经叫身边的小宫女去请了两三遍,可传回来的话却是“公主尚在梳妆,稍后就到。”
竺隅国的使臣世子墨卡和大将军哈路,都是晓得自家公主这个脾气的。一向骄纵任性,但凡出席妇人宴会,必然得是那宴会上唯一引人注目的所在,倘或不能艳压群芳,多半会心里不耐烦,轻则乱发脾气,重则打骂丫头,抬腿就走。可是既然到了圣宁国为妃,那就必须要按照人家这边的规矩来做,在天竺,她是公主,仗着父兄的势力,自然是备受宠爱,可在圣宁,也不过就是个后宫里边的女子罢了,前堂上并无半个兄弟可以倚仗,自己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她若再是这般小性子,怕是日后的生活越发艰难了。
就如今日这般,太后亲自出面宴请,宾主尽已列席,可她却一直不见踪影,三番两次请人不到,这太后心里怕是已经不痛快了。长此以往,天竺公主在后宫里的日子,多半不会好过。
不过,今日天竺公主一直没有出席宴会,还真不是自己使小性子,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体。这公主原也是金枝玉叶般娇宠长大,常年长在宫中,自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柔弱女子。这一次前来圣宁和亲,一路上舟车劳顿,虽有自己亲哥哥在一旁百般照料,可也实在是吃了一些辛苦。原本盼着到了圣宁的京城驿馆之后,好好休整一番,再和圣宁的皇上商议好大婚的日子,然后风风光光的嫁进皇宫。
可惜不巧,刚到圣宁,便遭遇皇长子出生便夭折这一意外。
虽说皇上百里岚已经下令,小儿福薄,不须全国举哀,惟在宫中守丧一年。在这种态势之下,天竺公主想要的风光大婚,已成镜花水月。她倒是有心在驿馆住上一年时光,等着来年再由应天监重新择选黄道吉日,迎娶她入宫。可是世子墨卡及大将军哈路都不能在圣宁停留这么久的时日。
况且,按照她临行前的安排,这一次她和亲之后,还要给她的兄长,竺隅国的现任太子定下太子妃,年底就要来圣宁迎娶。如果她这边等了一年之后再嫁,那么太子娶亲的日期也要延后,这件事影响颇大,可不是她能承受得起的。无奈之下,只能委委屈屈的被一乘小轿悄无声息的抬进宫内,甚至连迎娶的宫娥亦不曾安排一个,美其名曰:怕贵妃娘娘看到心里难受。
而且入宫当夜,这个小皇帝百里岚便**攻心,直接翻了她的牌子侍寝,此后接连几日更是夜夜欢歌,恩宠不停。可怜这天竺公主不过一十五岁,身娇体弱,刚刚破身却要厚承恩泽;一路旅途辛苦,并未得到半分调理,反而加速消耗身子;再加之名分未定,大婚典礼取消,心中苦闷。三下里急火相聚,这身体便委实吃不消起来。日日疲惫不堪,却又不得不每日早起给太后、皇后请安,已经是强撑着身体,今日原本是趁着白天空闲在宫中歇息,可又被告知,太后宴请竺隅国使臣,请公主殿下同去作陪。她即便是满心欢喜,却委实强撑不住,心里虽然清楚,自己的二皇兄不日便要启程回国,日后只怕再难相见,
情知是见一面少一面,如何肯错过?故而几次挣扎起来梳洗打扮,却因着身体不支,而耽搁了时辰。
待到天竺公主终于强撑着梳洗打扮已毕,盛装来到宴会之上,才看到小皇帝百里岚竟然也在座。她慌忙跪下请罪,却不想百里岚看到这位姗姗来迟的妃嫔,非但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竟然还起身走下座位,径直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把人搀扶起来,一边扶着天竺公主走回自己的座位,一边开口安慰说:“朕听说爱妃这几日身子不适,正想着你长途跋涉来到圣宁,也没有好好休息一下,这种应酬宴饮不来也罢,正要叫小锤子去你宫里传话,好好休息,将养身体才是正经。”
皇上一边说着话,一边示意小太监在自己身旁加把椅子,就把天竺公主的座位安在了自己身边,同为主侧席。
这场宴饮原本是太后兴起,宴请竺隅国使臣,她在正中主席的位置,左右安置的是皇后和天竺公主侧陪,顺次则是竺隅国使臣墨卡和哈路。不想开席许久,天竺公主迟迟未到,皇上倒先撞了进来,故而便将皇帝安置在主侧位,而皇后则屈居陪侧位。这一会儿坐下没多久,天竺公主便到了,看皇帝的意思,不想再额外设置桌案,索性直接在自己身旁加一个位置,倒是也便宜省事,只不过这样一安排,倒显得对面的皇后形单影只,分外落寞。
竺隅国的二世子墨卡偷眼去看上方的太后,只见她脸色深沉,双眉紧皱,却也没开口阻止皇帝的这一安排。而陪侧位上坐着的皇后,则是一脸淡然安稳,看不出一点点情绪波动。他在心里暗道:“危险”。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天竺公主被皇帝扶到了同桌之上,坐在其身侧,却无力去阻止。
久居皇室的人都知道,后宫最忌独宠。倘或娘家在朝堂之上颇有势力倒还好说,其他妃嫔就算想生事端,也会有所忌惮。就比如现在的莺妃,她的父亲,是当朝守国大将军,手握兵权驻守边疆;她的大哥,更是京城守备大都督,护卫京师安全;而她的嫂嫂又是当朝的唯一郡主,安裕王爷的爱女。所以她在宫中,说话行事一概毫无顾忌,即便有时言语冲撞了哪位贵人,对方也只能忍着气咽下去,半点当不得真的,更别提再想找回场面,私下里使点小心思,那样别说到不了莺妃面前,在太后那一关上就过不去。
可是天竺公主不一样。虽说她身份显赫,是竺隅国的公主殿下,但毕竟在圣宁朝廷之上,没半分倚仗,自己娘家远在千里之外,独自留在后宫里,哪容得她有半分骄纵?倘或真有一星半点的没留意,给了哪位妃嫔贵人难看,被人家暗暗记下,私下里设个绊子,运气好些,不过是丢些颜面而已;运气差的,怕是直接把性命交代出去,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一想到这些,怎能不让墨卡为自己妹子暗暗担心。
“陛下,我国公主已经进宫多日,不知这封号何时能御赐下来,我们回国后也好禀告我国国主,请他放心。”墨卡起身走到大厅正中,跪下向皇帝百里岚请旨敕封天竺公主。
“这——”小皇帝百里岚抬头看了看太后,见对方眉眼低垂,并没有给自己任何暗示。
现在后宫之中,有一位皇后,就是苏太后亲侄女苏盛华,还有一位贵妃,是皇帝授业之师李太傅的女儿李娇娇;此外就是两位妃子,一位是当今三朝元老古丞相的亲孙女古清吟,还有一位就是圣宁护国大将军战无敌的小女儿战莺莺;再次一等是嫔位,也有二人,一位是当今皇帝的诤臣骆晗的长女,骆允暒,还有一位则是姚太史的小女儿,姚素问;再之后则是一位昭仪,两位婕妤,及美人若干。
现在从位次上来看,确实是昭仪位置还少了一个封制,可是堂堂的竺隅国公主被封作昭仪,未免有些太过寒酸。可若要往前进几位,这却要打破太祖定下来的后宫妃嫔位次设置惯例,如果确实情况特殊,或者皇上格外偏爱,也不是不可,但这却需要太后发话才行。自从贵妃难产,皇长子落地便夭折之后,这几日太后的身体越发倦怠起来,连每日例行的后宫妃嫔请安一事,都日渐省减,更是无心关心这天竺公主的封号,故而皇上也是一拖再拖,迟迟没定下来。今日既然被竺隅国的使臣当堂请封,皇帝自然也没法再次推脱。只是这放在什么位次,倒是破费周章。
小皇帝百里岚想到这里,突然心念一动,就见他抬头看着皇后苏盛华问道:“皇后,后宫诸事一向都由你费心操持,依你之见,封天竺一个什么位次较为妥当啊?”
皇后苏盛华听到皇帝开口询问自己的意见,显然是尊重自己管理后宫的权利,不由得满脸笑容,轻起朱唇说道:“按照祖制,后宫诸位妃嫔的位次封号大都已排满,现今只有昭仪之位尚有一空缺,可以封赐给天竺公主。”
皇后这话一说完,在座出席宴会的众人眼光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有震怒,有惊诧,有埋怨,还有窃喜的看戏之人。
苏太后不由得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暗暗埋怨自己的哥哥苏权,也不知道打小是怎样来培养的这个女儿,早就知道这是圣宁未来的皇后,是需要帮助苏家在朝堂之上站稳脚跟的重要人物,居然能养出一个这样的性子,这日后别说帮着苏家怎样了,就是她自己,怕也是在宫中寸步难行啊。
苏太后索性闭上眼睛,做出疲惫之态,不再理会他们之间的商讨。
“皇后——”天竺公主这句话刚刚开口,就见跪在下位的墨卡匆匆瞪了她一眼,随即转身面向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当真要封我国前来和亲的公主一个昭仪的封号么?”
“现在后宫封号之中,只有昭仪之位还有一个空缺,不如先封给天竺妹妹,等之后再有其他妃嫔封号空出来,也好晋上一等。”皇后笑着答道。
“皇上,你也是这个意思么?”天竺公主听到皇后的话,满脸委屈地看着皇上问道。
小皇帝百里岚一脸为难的开口说道:“后宫妃嫔的位制是太祖定下来的古历,寻常不得擅自增添。这也怪朕,不知晓天竺会来和亲,没有事先给你留一个妃位,这样,天竺也不要委屈,朕在这里当着今日会宴众人许给你一个与允诺,只要你给朕生下皇儿,朕立刻晋你的位次,如何?”
天竺公主满心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在太后的宴会之上,因为自己封号的事情和皇帝闹起来吧?那样不但于礼不合,只怕连这门亲事都要破灭。可是就这样委委屈屈地答应下来,自己堂堂一个竺隅国的公主,金枝玉叶何等尊贵,难道竟然要屈居昭仪之位,列于嫔位之后,连一个二、三品的朝官女儿都不如?可这又是当着皇上、太后和皇后的面前,御口亲封的,怕是再无缓口的余地了。现在当着竺隅国的使臣面前尚且待自己如此,倘若日后这些人离开圣宁,剩下自己孤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后宫之中,怕是日子更要艰难了吧?
怪就怪自己运气不好,本想着奉父王之命来到圣宁和亲,自己不仅身份尊贵,还肩负着两国睦邻合作的重任,整个圣宁上下都会对自己格外尊重,风光无限。可惜偏偏遇上皇长子落地便夭折这一意外,连累自己只能委屈的悄悄进宫,而进宫之前却也没想起来要和皇上把封号定下来,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天竺公主越想越委屈,不由得抽抽噎噎起来,可心里又立刻想起来,这是太后出面宴请的酒席,自己怎能当众失态,岂不落了旁人的口舌,日后在宫中难免会被人低瞧了去,只能暗暗压下心里的烦闷,面上依旧是温润可亲的模样。
世子墨卡眼见自己的妹子受了委屈却又无能为力。他此次前来的身份是竺隅国的和亲使臣,除了一同前来的竺隅国侍卫之外,圣宁这边并无一人知晓他世子的身份,既然瞒了这些日子,总不能在今日再挑开了说,就算是公开自己身份,亦无法帮妹子挣个好前程,不如不说。
“陛下。”就见他对着皇帝百里岚又施了一礼,开口说道:“我国主请求陛下也选一位公主殿下与我朝太子和亲,以结两朝百年之好,不知道陛下意欲何人前去,请告知小臣,待得我回过之后也好启禀我国主事先准备太子的大婚事宜。”
“这。”皇帝百里岚不由得又皱了一下眉头,他想了想说道:“贵使想必也知道,我们圣宁这一朝,皇室里面人丁单薄,朕只有一位皇姐,便是安裕王的爱女,却早与成亲多年,眼下这适龄的和亲女子,在皇室之中怕是没有啊。”
“圣宁皇室无公主,我们也有所耳闻,但两国相交贵在知心,和亲乃是我竺隅满朝上下,众望所归之情,陛下只需亲自为我朝太子选出一位太子妃即可,以示陛下同盟之情,也无需必是圣宁的皇室公主。”墨卡回答道。
“朕知晓。圣宁、竺隅两国和亲,同为一家人,无论和亲之人身份如何,代表的都是我们两国的情意,这个无需多言。只是这人选么,却也是,唉——”皇帝百里岚还是皱着眉头不知该指婚哪一位官家小姐。
“陛下。”太后突然抬起头开口说道:“听闻骆大人还有一个小女儿,年纪已是及笄,温柔识理,姿容艳丽,她姐姐既已入宫为嫔,为人行事可知是极好的。不如陛下将她认为义妹,赐予郡主身份,代表我们圣宁国去竺隅和亲,岂不是美事一件。”
“太后,”小皇上百里岚开口说道:“骆爱卿膝下并无一子,唯有此二女,朕本想着暒嫔既已入宫,不能在老父身前尽孝,这个小女儿还是许他自谋婚配才好,总不忍心派去边塞,害的她父女、姐妹分离,故而一直犹豫不决。”
“陛下此言差已。”太后悠悠地说道:“无论是进宫为妃,还是出塞和亲,都是为了我圣宁的万世安危献出一份力而已,即便女子不能如男儿那般上阵杀敌守卫家国,却也能略尽绵力,报我国祚昌盛。况且陛下赐予郡主身份,又是何等的尊贵,出使竺隅国的太子妃,难道还辱没了他骆家门楣不成?再说了——”太后似乎时轻轻笑了一声,又接着说道:“那个骆大人年纪也不是很大,让他再取两房小妾,生几个儿子守在身边就是了。”
“太后所言极是,倒是我的见识浅了。”皇帝百里岚看着墨卡说道:“我将左拾遗骆晗骆大人的小女儿许给你国太子,不知你们可曾满意?”
还没等墨卡搭话,就听得“咕咚”一声,众人急忙抬眼看过去,原来是天竺公主适才一直心情低沉,在宴席之上还要强做欢笑,原本她身子便病着,已是强撑着来赴宴,这会儿又内外气闷夹击,两下里一冲击,不由得头晕目眩支撑不住,整个人便向后面倒下去,好在一旁站着的小太监眼明手快,伸手托着了她滑到的身子,却碰倒了桌上的酒杯,故而发出这一声响。
站在一旁的小宫女们一阵慌张,忙着上前帮忙捶打后背,皇帝百里岚也是回身抱住天族公主的身子,急声唤着她的名字。
天竺公主一时气急攻心,被众人一阵拍打,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刚想说话,皇帝百里岚急忙掩住她的嘴,一叠声地命令小太监们抬过软塌,送天竺昭仪回宫,众人又是一阵忙乱。
墨卡在一旁看着心里着急,却是没有自己伸手的地方。他忽然觉得好似哪里有些不对,这边天竺公主眩晕,整个宴会乱做一团,皇帝、太后都命人送公主回宫,却无一人下令去请太医来瞧病,这岂不是万分反常?难道在圣宁的宫中,贵人病了都是自己扛着的么?他们若是这个习俗,只怕自己还得留下个大夫在公主身边跟着才是。
待得看他们将公主抬离宴会之后,墨卡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为何不曾派个太医去给公主瞧瞧身子?”
“这个——”皇帝听了他这句话,不由得转头看了太后一眼,自己却不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