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无堙 第6章 第三章 以酒传音探虚实 屈居昭仪卧病榻（上）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横刀夺爱，毁了骆小姐原本已经定下的婚姻，把人强抢入宫为妃？”

这话一出，直教的在座诸人大惊失色，纷纷转头去看那说话之人。原来是跟着这个白净老者一起走进酒铺子里的一个小跟班。因为他原本就是仆人，进来的时候又是自个悄不声地站在旁人身后，故而一直没人在意他，不想这一开口却是颇为引人注目。

在座这些人都是低等百姓，虽说久居京城，若是论个世家门第还是能说出一二来的，什么后宫之中妃嫔争宠啊，朝堂之上官员争位啊，这些不过是道听途说的以讹传讹，无非是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就算说错了，那丞相、尚书也不能亲自打上门来分辨一二不是。可是若说到一些皇家隐秘，莫说他们这些市井平民，就算是京城都尉，府门提督，侍郎翰林、丞相尚书，怕是也不晓得这皇上和臣子抢亲之事吧。故而一听到这个消息，人人竖尖了耳朵，生怕错过一言半语的细枝末节。

“胡说，陛下乃是圣明仁君，如何能做出这等事来，况且当日骆大人只说与岑翰林家公子定亲，却也未曾说明是定与哪位小姐，如何轮到你们在这里枉议天颜。”白净老者立时出声喝止。说完却不由得长叹一声。

陈瞎子半侧着身，倒上一杯刚刚温好的热酒，双手举起毕恭毕敬的送到这老者口边，嘴上劝道：“老哥，莫不是遇到什么难心的事不成？说出来让大家帮忙出个主意。”

“唉，我这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能有什么为难的事，我是啊，替我们圣宁的百姓愁啊！”这老人说着竟一阵伤心，险些落下泪来。

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仆从见他这番模样，忍不住想劝解一番，可是一开口，这话音却不太对味：“您这无官无职的人，用得着替百姓忧心么？那百姓们，怕是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圣宁朝安稳数十年，倘若因为些许小事干戈再起，与邻国兵戎相见，那岂不是罪过？”

这老者的话，唬的在座诸位喝酒清客都是一愣，忙细问端详。

“你们诸位都知晓，现今有那竺隅国使臣到访我朝？”老者说着话，用眼睛向四周转了一圈，见众人都点头认同，又接着开口说道：“竺隅国使臣到访我朝，是送他本国天竺公主与我国陛下和亲，以结百年之好，我们两国同心一起对抗那狼子野心的柏容国。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次天竺国派送公主的同时，也提出了请我朝也送一位公主与他们的太子和亲，你们也都知晓，先帝爷子嗣单薄，仅有陛下一位皇子，本朝上下并无一位公主殿下，而亲王之中，又仅有安裕王膝下一位郡主，却早与那战家大公子成亲多年。现如今天竺前来求亲，我们无人可送，倘若天竺国是明白我们难处的倒好说，可是若他们认为我国嫌弃他们蛮夷小国，不屑于派遣公主前去和亲，一时激怒了他们，再转身与那柏容国联手来攻打我国，岂不是天下百姓之灾？”

“老哥，你也忒于忧心了。”陈瞎子听了缘故之后，忍不住埋怨道：“我朝现在没有合适的皇家公主前去和亲，难道不能从诸多身份显赫的朝臣之中，遴选一个品行兼优，姿容俏丽的官家小姐，由太后皇上出面，赐予公主身份，前去和亲不成？那战家、古家、国公爷家，都没有适龄的女孩子可选么？”

“哎，你老人家莫说，好像还是真不成有。”这时一直在一旁没出声的那个青衫少年说道：“战家只有一位四小姐，不是去年已经选入宫中为妃了么；古丞相的孙女，不是也入宫了么；苏家自不必提，国公爷家没女孩吧。”

陈瞎子听了这少年的话，自己咂摸咂摸嘴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这京城之内，但凡平头正脸，稍有姿色的女子，差不多都在去年陛下登基的时候，被选入宫中做了妃嫔，眼下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有哪家的女儿刚好适龄，却尚未婚配的。

“唉，也怪我们这个皇帝，年纪不大，色心不小，这京里啊，但凡有名有姓的女儿，都被他受到后宫里去了，小小年纪也不怕把身子掏空了。”那白净老者气愤地说道：“苏家二老爷倒是还有个小女儿，可是今年才两岁，枢密使刘大人家里也有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唉，不提也罢；小的这个，今年不过五岁，哪个也指望不上。”

“这样一来，就要去查查那些大老爷们的外宅了，或许有个别遗留在外的私生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认回本家，再由陛下出面谋个身份，派出去和亲，可不就是一步登天么，呵呵。”络腮胡子突然开口说道。

“小哥，你这个法子甚好。我就是个男子，倘若是个女儿身，现在定要找寻门路认一门干亲，倘若真有造化，拜在哪个世家大族门下，认个义女干亲，不是也有机会被陛下赐‘同公主’身份前去竺隅国和亲，当真是泼天的富贵，让人嫉妒不得啊。”青衫男子居然颇为惋惜的感叹着。

“好好的男子，不说习得文武艺去报效国家，竟在这边想这些歪门邪道，不知羞耻。”白净老者听了这话，忍不住斥责他。

“哎，老哥，听他说‘一步登天’我倒是想起个人选。”陈瞎子接过话头说道：“那骆老爷家，不是还有个小女儿么。陛下一向喜爱骆老爷，他家大小姐现在宫内为妃，现在把小女儿再御赐为公主，送与竺隅国和亲，这是何等的显赫威风啊。”

“这事啊，也是有些难办。”这白净老者竟又长叹一声说道：“刚刚我们也说了，这骆大人一向与岑翰林交好，两家其实是定了儿女亲家的，虽说这大小姐被选入宫中，其实那二小姐，实是想许给岑家公子的。”

“那岑家公子不是已经和姚太史家的小姐成亲了么？”

“那就许给小公子呗，你这瞎子忒迂腐了。”青衫客开口调笑了一句。

“也不说是否许亲一事，只是这骆大人不过就是个左拾遗，虽得皇上厚爱，奈何家私门第总是差了一层，真御赐公主身份，许与竺隅国太子和亲，怕是人家挑理啊。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不美。”白净老者满面忧色的说道：“你们有所不知啊，这世间万事皆有关联，看似细碎一件小事，却不知能引起千里之外何等天翻地覆的震动。我们与竺隅国和亲这等大事，更是半点马虎不得啊，不然，唉！也不知道能引出什么干系呢。”说罢连连摇头。

“老哥，这国家大事，原非你我这等人来操心，满朝文武老爷们，天天拿着俸禄银子，不就是给圣上解忧的么，至于咱们，只操心今日酒账有没有人结就是了。”

陈瞎子话音刚落，络腮胡子便朗声说道：“今日与诸位朋友一起喝酒甚为高兴，这铺子里的酒账，就都由我这外乡人一并结了吧，来小二——”说着话，从怀中掏出一锭五两银子放在桌上。

众人还想客套几句，络腮胡子笑着说道：“就当给我这个兄弟科考求个好彩头。小二过来，再给诸位换上一轮新酒。”

有人花钱请喝酒，这等好事谁会推拒，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说上几句“金榜题名”，“高中状元”的吉利话。络腮胡子和那白衣书生笑着答应着，向着各人一抱拳，兄弟俩出门远去。这边陈瞎子又开导了那白净老者几句，眼见得酒意渐消，诸人便也都散了。

络腮胡子和白衣书生出了小酒铺，转身直奔城北那边走去。一边走着，络腮胡子一边说道：“那个老头，不会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吧，难道咱们俩就这么容易被人看出来了？”

白衣书生皱着眉说了一句：“你原不该出手打那马蹄的，他们圣宁的事情，我们不好出手干涉的。”

“我就是看不上这等行事，堂堂七尺男儿，有什么本事去疆场上见分晓，成天跨马提刀跟着书生稚儿逞什么威风？简直就是怂包一个。这要是在竺隅国，我何止打他马蹄，我必然会连他的狗腿一起大了。”络腮胡子愤愤不平地说道。

“话虽如此说，但让那战龙看出你的身手，委实不妥。我们此次来圣宁，诸事不可张扬，原该处处小心谨慎才好。你今后再不可鲁莽行事，不然我回去禀告父王，王兄，以后不带你出来。”白衣书生说道。

“世子莫怪，末将晓得了，以后再不会如此莽撞。”络腮胡子陪着笑说道：“世子您看，圣宁这个小皇帝当真如这些人所说，是个**蒙天的纨绔之徒，竟然连臣子的妻室都能抢入宫中封妃？”

白衣书生沉吟片刻，又伸出右手掐指数了数，说道：“圣宁先皇百里明章故去的时候，这个小皇帝百里岚才十二岁，去年十五岁正式登基，中间那三年都是苏太后垂帘听政。听说这个小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子优柔寡断，颇喜和女子调笑，登基一年的时间，除了提升一位诤臣左拾遗骆晗之外，其余诸人皆沿用先帝时之朝堂旧臣，而于政事上亦无建树，每日里总在后宫厮混的时间多，每每朝堂之上遇到棘手的事情，却反而向太后讨主意，这么看来多半是位昏庸荒淫之君无疑了。可有一点却非常奇怪，这个小皇帝百里岚多在后宫厮混，他的妃嫔又有数十位至多，这么这登基一年的时间里，却仅有一位贵妃有孕，其他妃嫔的肚子都如此不争气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百里家的男人不都是不行么，你看他老子，活了那么多年，后宫女子无数，不就也这么一个儿子么？连个公主都没留下。现在和亲居然还要拿臣子的女儿来充数，真是丢人。”络腮胡子嗤笑道：“听人说啊，这个小皇帝都不是以前老皇帝的种。”

“道听途说之言不可信。”白衣书生皱着眉说“这个小皇帝如此行事，也可能是自保之计。他母家无人倚靠，朝堂上根基又不稳，苏氏一门三朝皇后羽翼已成，倘或他稍稍表现出进取之心，怕是直接被太后扼杀，倒不如韬光养晦方是大计。待得自己的信臣站稳脚跟，再一点点图谋后计。你看他先使贵妃有孕，而不是皇后有孕，就是怕苏氏一门独大，待得苏家觉得他稍有异心便被逼宫退位，禅让苏皇后之子取而代之。这心思也算得上是颇为深沉了。”

“世子，你是不是想多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娃娃会有这般心计？或许他就是个草包呢？你处处谋略深沉，便以为天下之人都如你这般善于筹谋，却不知还有很多人都如我老哈这般，直来直去不懂那些弯弯绕。”

“这也是有可能的，这个小皇帝百里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只能由天竺在宫里探查了。唉，你我不日便要回去，留她一个人在这边，终归是——唉！”白衣书生长叹着。

这二人便是竺隅国派来护送天竺公主和亲的二世子墨卡和大将军哈路。墨卡与天竺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次亲自前来护送妹妹和亲，一个是骨肉至亲，情之使然；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探查探查这位新登基的小皇帝百里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两人前日在宫中送别天竺公主，今日便想便装出行，看看这京城的百姓生活如何，故而才有之前马蹄下救稚儿，酒铺里听流言之事。此时两人更是边走边说，一路往驿馆而来。

墨卡似突然想起什么，开口说道：“其他事情先放放，派个稳妥的人去打听打听那个骆晗的二女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倘若真的把她指婚给大哥和亲，我们竺隅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是。”哈路答应着，心里在盘算人选。一抬头却见驿馆门前站着自家的侍卫，正左右张望着，猛然看到他二人过来，急忙快步跑了上来。

“世子，将军，你们可算回来了，宫里面的太后派人出来请你们前去赴宴，都等了半个多时辰了。”这侍卫忙忙的说道。

墨卡愣了片刻，忙急急问道：“可是公主有什么事情？”

那侍卫摇摇头说：“没有听说公主的事情，那个公公只是说太后有请。”

两个人不敢耽搁，换了衣服跟着那个宫里传话的公公急急而去。

早几年苏太后垂帘听政之时，便在自己的祉麟宫前殿设置了一处小宴厅，为的是临时有事情来不及升殿便宣官员们进宫做临时议事之用，现在皇上临朝，朝中诸多大事亦不须她过问，故而这一处前殿便成了一个小小的宴会大堂，有时招待一些前堂弟兄子侄们的宴请之所。听说竺隅国派遣和亲公主之时，苏太后便想着要亲自宴请一下竺隅国的和亲使臣，偏偏赶上贵妃难产，皇长子薨逝，天竺公主进宫等诸多事情，宫中几日不得安宁，只得把这一事情暂时放下。今日难得空出半日余闲，急忙派个小太监去驿馆相请和亲使臣，偏偏又赶上使臣外出，一时等到这个时间才得觐见。

好在这苏太后也是不拘泥于死节之人，见和亲使臣进宫，一面命人摆宴，一面着人去请皇后和天竺公主出来同宴。

按说外国使臣到访，这后宫妃嫔是没有陪同宴饮的习俗，可对于天竺公主而言，这原本就是自己娘家人，出来同宴也是正常；而皇后列席，则是苏太后多少存的私心，对于自家侄女这个不争不抢的性子，苏太后心里那是万分的不满，虽然苏盛华名义上贵为皇后，统领后宫，协理皇上，风光无限。但事实却是，皇上对于这个太后强加给自己的内侄女并无喜爱之情，她本身比皇上大了四岁，两人之间一向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聊；再加之容貌又不出彩，让一贯以貌取人的圣上，疏无半分好感；而且性子平和恬静，惯不会使小性儿般撒娇作态，想引起丝毫怜惜亦无落手之处。只不过是凭着家族的声望，忝列皇后之位而已。其实苏太后心里也清楚，这进了后宫的女人啊，各个都不是那安分的主儿，早有几个昭仪、婕妤心里不服皇后苏盛华的约束，每每暗中想要找出些由头，生出一些事端来为难一下，不过是忌惮着自己这个太后的身份，不敢大闹而已，一旦自己百年之后，独留下皇后一人在这宫里，倘若再无一半个子嗣依靠，她莫不会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去，连带着苏家百年的基业恐怕也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