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噼啪炸开,燃起几点火星。
这是一处休憩地,流景他们已经在此待了好一阵子。昏睡的祝平安躺一旁,呼吸平稳,看着似乎在做梦。
火堆上架着抓来的鱼,正在烤。
流景有很多话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他看着烧得很旺的火堆,脑子里过了很多画面。
毫无防备地,手腕忽然被人触碰。
抓便抓了吧,不如多谈天几句。
流景轻咳,问:“仙君,极乐往生何处寻?”
“呵,”对方觉得听到了小笑话,“你大概有什么误解。”
他说,“我不是什么仙君,也不是来渡你的。”
冰凉的两指搭在流景左手的脉象上。
流景又听他道:“你倒是跑得挺快。”
他下船找人,就一会功夫,再回去乌篷船流景已经不见了。这人是怎么上岸的?
“呜我是……”流景没说下去。他再次闻到了一股木质香,带点药材味,又更沉郁。丝丝绕绕的,随着乌原把脉的位置一点点往上,浸透到他的心底。
凛冽寒意也顺着这香气袭来,浸入流景的五脏六腑,他冷得闭上了眼睛。
有点像檀木香,可又比檀木更醇厚。渐次层叠。
乌原的手指又依次点过流景的手肘、肩头,最后虚虚触在了他眉心。肌肤触碰的位置像敷了片碎霜,冻得流景一激灵。
下一刻他开始痛到难忍。
一通乱抓,抓住了乌原的衣袖。十指紧箍,令布料都变形。
他出生呼痛:“疼、疼……”额上甚至渗出薄汗。
乌原坚持片刻,还是撤了术法。
没想到这野魂的灵元如此难以离体。
他问:“你刚刚有看到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吗?”
如蒙大赦的流景急着喘气,道:“咳咳,没。只有黑雾。”他盯着火堆边在烤的鱼,没讲实话。
刚才的黑雾里,他还看到了一具玄棺。也不知那黑色棺椁是谁的,但术法的过程过于痛苦,他不愿再回忆一星半点。
流景:“这是干什么……”
乌原好不避讳:“取你灵元。”
那是什么?
流景:“你想要我的灵元做什么?”
“有用。”乌原没具体说下去,只是松了手。
这一松,流景跌扑而下,手掌蹭在地上,蹭出一大块印子,衣服上又沾了不少尘土。
他缓过气来,表情看着很无辜,“哎哎”的摇头,轻轻拍了拍手上的脏污。
乌原瞥了他一眼,道:“到有话便说。”
“嗯!”流景借杆就爬,飞快道:“无常大人,你的脾气可比传闻中还要差啊。”
传闻?
无常?
这孤魂将他认成了阴差之一?
黑无常头戴高帽,青面獠牙,哪一点和他像了?
他道:“你刚没听别人如何叫我?”
哦对,他的名字叫乌原。
而且,“乌原”的“乌”字也和黑无常没有任何关系。
于是,他有点像看傻子,辩解:“如果是他,会带你去忘川。而现在,我们是在临仙镇。”
又想流景凡人一个,并不知这其中区别,他又说:“来临仙镇的鬼魂,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流景更茫然了。
常言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已然至此,还有什么好坏下场之说?
乌原起身绕开,坐回了和流景对面的位置。
*
祝平醒来时听见有人在说话。
他长了个心眼,仍佯装昏着,静静听墙角。
其中一个耳熟的声音在问:“那个……过几日之后魂散是什么意思呀?”
祝平认得这声音,是那位顺便搭船、长得眉清目秀的白衣公子。
“呵,字面意思。”
搭话的是谁?
惜字如金,虽然有笑,实质的语调却和河风一样冻人。
那搭船的公子又问,“可是,话本上都说人死了之后会往生极乐。”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写话本的人没断气,断过气的写不了话本。”
“那那、那祝大哥就是这位船夫,他还能。还能回去吗?”
祝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问的正是他心心念念最关心的问题,不由得屏住呼吸。可等到手心都发了汗,却只等来了一句:“不行。”
流景:“嗯?为什么?”
“因为,我也没吃饱。”
没吃饱?他要吃什么?
……还能是吃什么?
祝平终于装不下去了,火燎屁股似地弹坐起身。
刚装睡时,他感觉背后暖烘烘,此时一看,果然是靠着一堆火。
祝平夺了最近的一根木柴当火把,举在身前胡乱挥动,努力自卫:“你,还有你!你们别过来!!”
他的惊恐无措对上另外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离火堆近的正是流景,眼下,他正认真照顾着烤鱼。
而另一位,则斜靠着块大石头,神情懒散地把玩一根树木的枯枝。
后者对祝平的陡然跳起毫不意外,目光嘲讽的往这边一扫而过。他身侧放着一柄通体乌黑的短剑,剑鞘收束偏窄,一看便是极少的利刃,很不好惹。
而看祝平起身,忽略了他的一惊一乍,流景的语调都是高兴的:“祝哥你终于醒了,我们刚刚正聊你呢。饿不饿?烤鱼马上就熟了。”
像是应和他这话,烤架上的三条鱼滋滋冒出了一股子糊味。
流景:“……”
手忙脚乱的人由祝平变成了流景。他给鱼翻面时烫到了手,着急忙慌把三条鱼抢救完时,其中两条的尾巴都被烤成了黑炭。
“你刚说你会烤鱼来着。”
祝平在说话的人这里听出了牙痒痒。
“会的,一点。”流景捏了小手指的尖尖,“能吃的。”
闹了这么一出,祝平惊慌的情绪散了大半,差点脱口而出“烤鱼我行”了。
“咕噜。”
祝平的肚子适时地表示态度。
流景道:“祝哥,离火堆坐近一些,安全点。”他递了条鱼过来,又搓了搓烫伤的手指。
祝平接鱼的动作比脑子转得快,怯怯地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流景摇了摇头。
祝平想起昏倒前那女人说的话,小心翼翼说:“你……真的已经死了?”
对方坦然一笑,点头道:“旧疾缠身……意料中事。”
火堆的枯枝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光点落到流景乌黑澄澈的眸中,像照亮了一坛浓深的墨。
他刚刚说话时似乎有一丝难过,却没有显露在言语里。
伤怀转瞬即逝,他把讲话很少的第三个人介绍给祝平:“这位是乌原,你方才就是他救下的。希望这位……乌原大人,赶紧吃饱,然后快些送你回家。”
他指指剩余的两条烤鱼,对乌原做了个“请慢用”的手势。
乌原没动鱼,把手里的树枝转了个圈,也没接“大人”这顶高帽子。
他说:“临仙镇只进不出,想保命求我没用。”他往后边一偏头,“不如拜一拜庙里的神仙。”
听到这话,祝平的脸皱成了苦咸菜,嘴里的鱼也不香了。
正如乌原所说,他们正在一处旧庙旁歇脚。
庙是所小庙,年久失修,看起来罕有香火的样子。
寻常的庙宇都建在陆地,而这座庙居然是修建在石板桥之上。
石桥横跨窄河,连通两侧的阡陌巷道。桥身同样破落不堪,看上去不知被岁月侵蚀了几轮。
流景朝后看过去。
石刻的庙联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勉强才能辨认,写的是“韶华易逝,夙愿难书”。
“还请问这庙供的是哪位仙尊?”祝平问。
在外跑船的人,都讲究这个。遇到庙宇无论大小,总会诚心求上一求。
“河神。”乌原说。
也是。
庙宇立于桥上,桥驮着庙宇,供奉的自然就是河神。
不过很快,祝平就有了新的疑惑。
他们的确坐在石桥上歇脚,却没听到水流声。
他直起身子往桥下探望,入眼的河道狭空旷干涸,皲裂的如同久未饮水的人唇。
须弥河过临仙镇而不入,反倒直接绕行。
难怪这小庙无人问津,香火难继,原来早已没了庇护。
不过,须弥河阴气凝重,这河神的庇佑不要也罢。
所以……这黑衣小子又戏耍我这老实人。
祝平的脸比苦瓜还苦,心中在求人还是骂人之间摇摆,就听见“吱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