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信人出发那日是顶好的天,一如慕容老太爷遭遇不幸那日。宫中唤柒络赴宴,乐宁借此将柒络叫到院中说话。
自打确定江天唯会来京城过年,柒络的情绪逐渐好转,至少在外人看来确实如此。
日头虽好却没甚暖意。柒络捧着手炉,不紧不慢地走着,面上是温柔疏离的笑。路过的下人恭敬行礼,柒络温和地点头示意。
“阿娘,嫂嫂。”柒络娇娇地唤了一声,不等回应便自顾坐在乐宁身旁。
安平公主正在翻看账本,乐宁在旁指点。马上就是年底,府里、商铺的账,都要安平一一查验。从前这活儿是乐宁做的,如今也该是慢慢交给小辈了。
安平回望一眼柒络,算是招呼过了。
乐宁头也不抬,问道:“宫中宴请,你可要去?”
这种宴请,安平必然是要代丞相府赴宴的,有资格拒绝的只有柒络。
屋里的丫鬟给柒络倒了杯热茶,不一会又端了碟点心过来。
柒络微微摇头:“佳节将至,柒儿久病未愈,过了病气给贵人岂非我的不是?请阿娘为女儿推了吧。”
乐宁很满意女儿的回答,给杜妈妈一个眼神。杜妈妈即刻会意,将小丫鬟们都遣出去,只剩杜妈妈与安平、柒络的贴身丫鬟留在屋里伺候。
安平抬头看向婆母,似在问她可要避开。乐宁让她接着看账本便可,回头问女儿:“离京之后你要去哪?”
柒络捧着茶杯暖手,垂着头细声回道:“女儿不知。”
乐宁叹道:“去哪都没想清楚就嚷嚷着离京,你叫我怎么放心?”
柒络随口敷衍道:“待阿娘允了之后女儿再考虑也不迟。”
叫乐宁同意便是要断了与皇家的牵扯。皇家与丞相府的关系千丝万缕,怎么好斩断?柒络心知肚明,此事不可一蹴而就,没指望乐宁会这样轻易答应。
没料想乐宁道:“好,我许了。”
柒络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眼神从浑浊到清明,眸中逐渐泛起盈盈水光。良久,柒络开口道:“阿娘,若我外出,我仍要去查明当日的贼寇究竟是因谁而来。”
安平惊诧地瞟了一眼柒络,侧头偷偷打量婆母。
乐宁亦是一怔,欲盖弥彰地看向账本,试图劝女儿放弃这个想法:“已经过去这样久了,哪里好查?”
当日之事,丞相早已查了个七七八八。那伙贼人是四处作乱的流寇,在一地犯了事后立马逃窜去别处,挑选的目标也多是些权势,杀人夺财。慕容府出行低调,丞相原以为是马车被当做寻常权贵家的了。
可怪也怪在此处,马车上山途中并未受到拦截,反而在下山路上被劫杀。何况他们上山祈福,没带多少财物。
柒络装作听不出母亲的话外之意:“女儿不知父亲查到些什么,但女儿已有头绪,知晓自己要找什么人。”
安平暗自思忖:“柒儿果真是聪慧。公婆有意瞒她,她竟能察觉其中有异样。难怪她这般任性,长辈们仍是对她宠爱有加。”
老太爷一事牵扯颇多,丞相都不便继续深究。柒络这样胸有成竹,乐宁以为女儿不过是随口胡说,不当回事:“柒儿,你要答应阿娘几件事,阿娘才能许你外出。”
柒络不知想到什么,轻叹道:“阿娘只管说便是。”
乐宁盯着女儿严肃道:“你从未离过家,出门在外,少以身份自居。记着用你这双眼,仔细瞧瞧这人世可否是你熟知的模样。”
长公主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柒络凝眉道:“阿娘,我不明白。”
“你记着便是。”乐宁并不解释,仍在叮嘱女儿,“在外要多加小心,保全自己最为要紧。”
“是,女儿会牢记在心。”柒络摩挲着手中茶杯,垂着眼,心事重重的样子。
安平的心思已不在账本上,满心全是身旁的这对母女。
乐宁舍不得柒络嫁入皇室,又顾忌与陛下撕破脸引来祸端,故而将女儿禁足家中,不许她出去惹是生非。
偏偏柒络也懂事,她分明可以仗着家中疼爱大闹一场,逼迫丞相与长公主拒绝陛下。可她没有。
乐宁轻咳一声,拍拍许久未翻页的账本。安平心虚地回神,接着对账。
柒络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阿娘,柒儿早已可以独当一面了,不必事事为我考虑。”
“是吗?”乐宁一双鹰眼似要撕破柒络的伪装,看得柒络不禁打了个冷战。然而乐宁却对安平道:“分她几本,让她帮着你看。”
乐宁不顾女儿错愕的表情,冷笑道:“不是长大了吗?先帮你嫂嫂分忧吧。”
安平强忍笑意,随手抽出几本账本推到柒络面前。站在一旁的念春率先笑出声来,被柒络瞪了一眼。
乐宁起身坐到别处喝茶:“行了,大姑娘就不要耍小脾气了,看完就放你俩走。看不完明日接着过来。”
柒络十二三岁就学着掌家看账了。本以为有长嫂在就轮不到她了,没曾想还是逃不掉。
她们姑嫂看账时,乐宁也没闲着,不知给谁人写了封信。
每家账本上都有特殊的符号,安平是去年才嫁过来,还不太熟悉,看得比较慢。柒络打小接触,虽然独自看账的时候少,却比安平快得多。
安平看了几日账本,如今只剩下她俩手中这几本。柒络不想明日接着过来,看完后又从安平手里拿过一本。
饶是如此,她俩仍是待到日头西斜,用过饭又看了会儿才完事。
乐宁大概扫了眼,便放两人各自回院去。
柒络临走前还想说什么,看到母亲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满肚子话不得已咽回去,暗自神伤。
杜妈妈看着柒络的背影,合上房门,问道:“殿下缘何要避开小姐?”
“再听她说下去,只怕我要将她锁在家里,再不许她外出。”没了旁人,乐宁情难自禁,满面悲戚地抱怨女儿,“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哪里知道外头乱成什么样子?总觉得自己长大了,整日想着外逃。外头的苦哪是她一个小小姑娘能遭得住的……”
杜妈妈搀着乐宁往内室走:“小姐年幼,难免不懂事。”
“罢了罢了,谁年轻时不冒失?撞了南墙她自然知道回头。”乐宁坐在榻上,唉声叹气道,“但愿她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柒络回院子时太阳含羞带怯地遮了半张脸。有几个胆大的丫鬟对柒络行过礼后低声交谈:“小姐瞧着不大高兴啊。”
丫鬟们的闲言碎语全数被念春听了去。
另一个丫鬟答道:“兴许是长公主斥责了小姐,没瞧见小姐在殿下院子里呆了多半天?”
先前那个丫鬟不解:“小姐最近本分得很,殿下怎会无缘无故斥责小姐。”
念春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眼,黄衣丫鬟她有些眼熟,一身青色的年纪很小,眼生得很。听闻几个月前府里又买进几个丫鬟,青衣小丫鬟大抵就是这时候来的。
黄衣丫鬟道:“这谁知道?说不准是殿下又拒绝了小姐的什么要求。”
小丫鬟心虚道:“姐姐,咱们这般妄议主子怕是要挨板子。”
黄衣丫鬟啧了一声:“你才来不晓得,咱们府里就数七小姐最好说话。小姐人美心善,从来不会难为咱这些下人。”
念春没憋住笑。柒络不明所以地问她:“笑什么呢?”
“走快些,回去我讲给你听。”念春扯过柒络的一只手,拉着她往回跑。
柒络正觉得外头冷得很,捧着手炉也不顶用,任由念春拉着一路小跑。回到屋里,念春为柒络解开斗篷,接过手炉交给叫流夏的丫鬟。柒络跺着小碎步缩到榻上,催促念春说说方才因何发笑。
念春回想起来又忍俊不禁,坐到柒络对面复述两个丫鬟的对话。
柒络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只问:“在外人眼里我竟是这般好欺负?”
念春笑得眉眼弯弯:“可不是?若非见过你的狐狸尾巴,连我都以为你是个没脾气的小白兔。”
柒络没什么脾气?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其实类似议论柒络的话念春听得不少。时常有丫鬟艳羡地对念春说:“姐姐真是好福气。跟着七小姐这样平易近人的主子,做事一定很轻松吧?”
平易近人是真,做事轻松是假。全府上下,就数这位七小姐最能折腾人。她可不是什么没脾气,无非是不迁怒无辜之人。谁惹她她总要报复回去,长辈们和小将军排除在外。
何况柒络又不掌家执事,犯不着杀鸡儆猴来立威。不想在外人看来,柒络居然算是最好说话的主。孰不知,念春跟着柒络时常闹心。
譬如近来,柒络想离京,长公主不许,念春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其实柒络有尝试偷跑出去,奈何长公主看得忒牢,这才作罢。
若是平常,念春不会同柒络说这些小事。这些日子柒络心情总不好,念春心疼她,总想着逗她开心。
柒络气恼,轻拍念春的肩头:“本小姐人美心善,怎么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念春毫不躲闪,怪气道:“是是是,姑娘好似狐狸精一般娇艳动人。”
柒络起身坐到念春身侧,靠在念春身上,笑骂道:“讨打是不是,你胆敢骂本小姐不是人?”
念春侧了侧身子,给柒络多腾出些空来:“可不敢胡说,你莫要冤枉我。”
柒络坏心地轻掐念春腰间的软肉,闹得她只痒:“我哪句冤枉你了?你真是胆肥了,连本小姐都敢编排。”
念春笑得肚子疼,两下抓住柒络作乱的手,缓了几口气道:“哎呦,我可盼着江公子快些来。到时候小姐您满心满眼都是江公子,都顾不上凶我了。”
双手被牢牢抓住,柒络用身子撞念春:“你还说,我几时凶过你?净给我泼脏水。”
主仆二人打打闹闹,直到门外的丫鬟备好热水催促柒络该就寝了才消停。
翌日晨光熹微,杜妈妈领着念春进屋,捞起被褥间睡意朦胧柒络,给她穿衣打扮,带去了长公主的院子。
在路上,柒络迷迷糊糊地想着,账本昨日分明对完了啊,怎么还要去?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此念头一出,柒络一个激灵,从迷蒙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仔细回忆昨日自己可有对错账。
思来想去记不起来,她又悄声问杜妈妈:“妈妈,阿娘唤我是为何事啊?”
“小姐去了便知。”杜妈妈向来不苟言笑,虽说她跟着长公主许久,爱屋及乌,甚是疼爱柒络。可杜妈妈总板着张脸,让柒络捉摸不透。
柒络在心中长叹,默念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是阿娘的亲女,阿娘不会要了我小命。”
人物小贴士——丫鬟与情郎
大部分时候,念春很讨厌江天唯。但是,当柒络想要犯蠢时,念春反倒希望江天唯在。毕竟柒络心知肚明,倘若东窗事发,定然是要挨骂的,两个人一起挨训,总好过柒络一个人挨罚。
而且念春其实并非不认可江天唯,她只是有点嫉妒柒络这么容易信任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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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执棋者谁局中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