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来啦!夫子来啦!快跑!”
一方寂静被童子们喧闹的声音打断,远处出现个白发夫子的身影,小溪里玩水的人群瞬间作鸟兽散。
“快跑!”一个大些的孩童跑过来,拉起陆栖筠。“夫子拿着戒尺来了!”
陆栖筠被他拉着,回头跟陈荦说:“要多练才能记下来!”
陈荦站起来,给他行礼。“我记住了,多谢。”
陆栖筠被那孩童拉走了。隔着葱茏的草丛,陈荦远远听到学舍里传来人仰马翻的声音。有老夫子的呵斥,孩童们的惊呼,倒是没听到陆栖筠说什么。
陈荦在原地,在泥地上将自己和陆栖筠的名字写了许多遍。认字这件事比练筝简单多了。等写得差不多了,她赶紧走到溪岸,将自己裙角染上的泥迹洗去。若是被韶音知道她不好好习艺而偷偷外出,定少不了一顿骂。
“陆栖筠,字寒节。寒节。”
夕阳在山。回去的路上,陈荦将陆栖筠的名字念念叨叨,越念越高兴。她今日偷溜出来散心,想不到却行了大运,碰到难得的奇遇!
她和陆栖筠萍水相逢,陈荦却想,若是以后还能常常在这里遇到他,便可以在心底偷偷将他视作夫子。她看着城门上方绚烂的晚霞,心里又一阵雀跃,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这个秘密不知不觉把她没得到《大宴刑统》的失落冲散了一些。
陆栖筠使那陆县令改判,救了她和韶音。他看起来仪度非凡,却肯平易地和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好好说话,毫无芥蒂和傲慢。陈荦许久许久没有遇到这样好的人了。
回到申椒馆,陈荦的心思还全然留在白天的事上,趁着韶音不注意,陈荦又涌手指蘸上茶水,在桌上偷偷写白天陆栖筠教的字。
原来陈荦的荦,竟然那样的意思么?如果不是陆栖筠告诉她,她这辈子都不会去想,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是何由来,有何寓意。
小时候那个江湖术士,为何会以这个字给她取名呢?睡前陈荦忍不住想,陆栖筠说的话都很好,就是那一句,她是不相信的。她和申椒馆的众多小妓一样出身卑贱,看人眼色乞食,日后靠出卖身体过活,又能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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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椒馆虽不实行禁足,但馆中的女子外出仍是受限的。馆中没有教筝的师傅,陈荦能够外出学筝,是韶音在鸨母那里给她做的担保。因此她不能耽搁时间,一旦晚回些许时辰,便会给她们三个带来极大麻烦。
陈荦偷溜到城北村塾,每次回来都不得不小心谨慎,心虚地应付韶音。不过近日,韶音的注意力无暇放在陈荦身上。
清嘉梳拢的日子就在越来越近。此前那给了她一百两的男人,这段时间和她来往甚密。陈荦偶尔会在清嘉的脸上看到掩藏的娇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人已经走进清嘉心里了。
韶音托人打听了,那男子姓祖,是江淮的氏族,祖上曾出过公卿。如今虽然没落,但于清嘉来说仍旧是高不可攀的门庭。那男子随族中商队西游,为了清嘉,已在苍梧城中停留了数月之久。
令她们没想到的是,就在快到梳拢的日子,他突然消失了行踪,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韶音先是把清嘉逼问了一通,有没有跟那人发生些什么。弄清楚后就倚在门框上破口大骂,骂不辞而别,朝三暮四的负心人。
陈荦陪在清嘉旁边,一边安慰她一边听着韶音的咒骂。韶音好像在骂那孙公子,又是在骂蜀中那负了她的男人。
各屋的姨娘来来去去,时不时到屋外围观,清嘉实在挺不住,伏在陈荦肩头放声哭了起来。她不过是告诉了那人,从馆中赎出她需要多少银子而已。就这么一句话,把那一晚的荷塘风月,把什么都吓走了。
清嘉不能再哭了。若被鸨母看到她双眼红肿,定要问罪。陈荦汲来井水绞了手巾,给清嘉敷眼睛。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清嘉这样美,这样动人,竟有人真的会爱上她后却又舍她而去吗?
陈荦不知道的是,韶音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一段极美极动人的岁月。可好像,那对改变她们的命运,都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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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梳拢的那日是申椒馆立夏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梳拢”是前朝时的旧称。前朝苍梧城中,未破身的雏妓长发梳辫,接客后改梳髻,因此称“梳拢”。大宴百年以来,浮华之风早吹到苍梧城,是以豆蔻年华的小妓们也流行梳繁复华丽的各式发髻。“梳拢”不再是梳发的仪式,而成了妓馆聚集四方来客的盛会。
韶音五更起身,用了毕生手艺,给清嘉梳了据说是平都城皇宫中流行的牡丹髻,再仔细穿戴馆中购置好的一身昂贵的头面衣裙。装扮完毕的清嘉让陈荦都看呆了几秒。在她心中,今天的清嘉应该就是容色倾城的样子了。
申椒馆早在半月前就广撒帖子,播告盛会。巳时许,前厅内就已宾客如云。陈荦小心地帮清嘉牵着裙角,和韶音一起将她扶上申椒馆金玉所饰的高台。
清嘉和另六位女孩团扇遮面,齐齐站在万人瞩目的高台之上。梳拢仪式的第一项,是由宾客打赏“开扇钱”。团扇移开后,堂中客人才能看到的其后女子的面容。
就在清嘉移开团扇的瞬间,大堂响起一阵的高声欢呼。她是七位女子中身貌最突出的那位。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陈荦心中泛过一丝说不清的苦涩。她并非嫉妒清嘉,只是觉得清嘉和女孩们像集市上任人挑选的物品,不是堂堂正正的女人。
可是,陈荦转念一想,她们本就身为娼妓,成为什么不成为什么,能有选择么?陈荦将那泛上来的苦涩吞了下去。韶音还在身边,只要韶音高兴,她就跟着韶音高兴。
梳拢盛会一直持续到午间,宾客们出价竟买七位女孩的处子之身。鸨母将清嘉留到最后一位,引得宾客们期待不已。最终,台上铜锣敲响。有位城中的富商用三千两白银买下了清嘉的第一夜。陈荦挤在人群中,就在锣声响彻厅堂的那一刻,她分明看到一行泪水从清嘉的腮边滑落下来。
“等一等!”
“清嘉姑娘!”
就在众声嘈杂之际,有个男子的声音匆匆传来。
清嘉惊慌失措地移开绣花团扇,看到挨肩迭背的人群中挤出个形容狼狈的年轻人。正是前不久失去音信的江淮士子祖方受。陈荦和韶音不明所以,急忙挤过去挡在那人面前。
那祖方受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城门突奔而来,幞头被挤得歪向了脑后。祖方受顾不得扶正幞头,他不顾拦阻爬上高台,走到东家和鸨母面前,大声说道:“我要为清嘉姑娘赎身,我要娶她为妻!”
韶音根本不信,骂骂咧咧要冲上去质问,“这些时日你做什么去了,满嘴谎话的臭男人!”她要冲上台山,被台前护卫的打手拉住。
为妓子赎身这样的事,在妓馆中并不少见。这祖方受却来得这么晚,再晚一刻钟,清嘉就要被送到那富豪的房中了。
鸨母哈哈一笑,最是乐于看到这样的事。赎身费是个天价,妓馆以天价卖份身籍,稳赚不赔。
“清嘉姑娘是我们馆中的头牌,仰慕她的人不在少数。这位公子既要为她赎身,便请和堂中众位竟价。我们姑娘的赎身银,至少要七千两。”
七千两,那是寻常人这辈子都赚不到的数字。韶音倒吸一口气,紧紧握住了身旁陈荦的手。
方才的富豪此时也被鸨母请到了台上。那富豪本就是见色起意,此刻重新打量清嘉,一时有些犹豫。万众瞩目之下,他有些挂不住脸。郎声向众人说道:“清嘉姑娘是我先看上的,这七千两,我出了。”
鸨母看向祖方受:“公子你呢?谁给的价高,清嘉姑娘就归谁。”
祖方受扶正头上的幞头,大声道:“一万两,我愿意用一万两为清嘉赎身。”
话音落下,大厅内顿时骚动起来。
竟价也不是这么个竟法,那富豪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心里掂量了一番清嘉的价值。“既如此,我不欲夺人之好,让给你吧。”
鸨母身旁敲锣的管事大声向场内问道:“可还有与这位公子竟价者?”他连问了三遍,场中无人应答,寻常男子谁轻易出得起这令人咋舌的钱财?
“嗵——嗵——”铜锣声被重重敲响。鸨母高声向宾客宣告道:“锣响议定!我们清嘉姑娘,已由这位公子赎身啦。”
祖方受走到清嘉面前,有些忐忑地看着她:“一万两不是小数目,我,我这些天,回家里筹钱去了。清嘉,你愿意跟我走么?”
清嘉哭泣出声,顾不得在场所有宾客,扑进了祖方受双臂间。大厅内围观的宾客们见成了好事,秉着成人之美的心,有不少纷纷擂掌欢呼。
韶音死死捏着陈荦的手,待宾客散去时已是泪流满面。那脸上有悲喜交加,有不舍。陈荦默默为她擦去眼泪,怎么也擦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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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陈荦以练筝的借口从馆中溜出来时,已是午后了。
她不打算去蕉叶阁,出了申椒馆,就径直往城北村舍而去。
穿过麦田小径,踏过石板桥。今日小溪中没有嬉戏的孩童,陈荦把长发束起来,听到村塾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今天是清嘉和韶音最高兴的日子,她本该与她们同喜。可她有时却忍不住想,有朝一日,也到了她梳拢的那天,应该不会有人为她一掷万金吧。她只能像清嘉身后的那六位女孩一般,用艳羡而落寞地目光注视着一切。她曾经为了两百两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一万两,那是陈荦想都不敢想的钱财。
教书的老夫子正摇头晃脑地听孩童们诵书。陈荦放轻了脚步,摸到学堂外的窗下,在那里坐下来。她在申椒馆的熏香中泡了一天,如同油煎火烤,到了此刻才轻松了些。
正发着呆,陈荦突然看到,对面小溪茂盛的香蒲和芦苇丛后,正有个身影向此处走过来。陆栖筠刚巧也看到了她。
陈荦心里一喜,急忙伸手到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若让老夫子注意到窗外有个女子,就要出来把陈荦赶走的。
陈荦佝着身子从学堂窗下离开,到石板桥头去见陆栖筠。陆栖筠笔直地站在那里,夏日炎热,他一身青衫却让陈荦觉得如同冬雪飘散,清凉拂面。今天这个时日,她好想见到这个人。
“陆寒节!”
陆栖筠有些意外:“好几日没见你,我以为你不来了。那些字你可会写了么?”
陈荦颇为自信:“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