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便看到杜玄渊一身劲装进了院中,那四个兵丁是他的属下。
陈荦看得出神,手掌下的瓦片“咔嗒”一声响。
“什么人!”
身手矫健的便装兵丁一声喝,已冲到了墙边。
陈荦生怕误伤,急忙探头举手:“是我是我!”
杜玄渊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看她一身琴童装扮,不知从何处而来,如何会找到这里。
陈荦跳下院墙,急忙跟那拿刀的便装将士解释,她指着杜玄渊:“他认识我,我也是来找人的。”
看杜玄渊点头,将士才收起刀。
杜玄渊问:“你怎么知道他住在此处?”
陈荦:“我猜的。”
她说的是真话,杜玄渊却不信,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其实杜玄渊不相信的是,陈荦凭自己一个人,哪来的本事在短短五六日间便找到此处。
陈荦走近看,那发现被抓住的那人方形脸庞,八字胡,跟画像上的人并不相似。
有个将士从怀中摸出一瓶不知什么药水,往他脸上喷洒,再用手指搓动。那人咬牙摆动,却挣开不得。片刻之后,陈荦惊讶地发现那脸上的八字胡脱落开来,腮边软泥掉落后,露出了另一张面容。
那乐工满脸悲戚,眼神里蓄着逃亡无望的颓然,恨恨地盯着地上:“杜玄渊,想不到我竟落在你手里。”
杜玄渊。陈荦心里默念,原来这人名叫杜玄渊。她不会写字,不知道这名字写在纸上长什么样子。
杜玄渊:“别废话,你非是落在我手里。你犯通敌之罪,必难逃国法。”
陈荦走到那人身后,去看他反剪在背上的双手。陈荦不是什么大家,却清楚箜篌的弹奏之法。双手擘弹,指腹拨弦。手头疾,腕头软,来去如风卷。那双过去常年弹箜篌的手,与弹筝的手是很不同的。她看仔细了,心却沉下去。
她猜对了,却来迟了。
杜玄渊将人制住,令其他将士去屋里查看有无异常。
陈荦叫他:“杜玄渊?”
看她直呼中郎将名讳,院里的将士转身不满地盯着她,不知这衣着简朴的少女是什么人。
陈荦:“人是你自己抓到的,我来晚了……我跟你说的那册子。”她心里一阵难过,“就是那个《大宴刑统》,我也没资格要了,你就当没听过那话吧。”
杜玄渊就没想过她真的能抓到人,今日在这里遇到她竟一个人找到这院中来,已让他心里暗自吃惊。她一个娼妓,怎么找到的此处,何处得的线索?
他看到她眼眸间的神采黯淡下去,像是被那天的夕阳点起的一簇火苗,突然荷塘吹来的风吹熄了。她没生气,但抿着嘴,神色怅怅的,低头说了声“我走了”,垮出了院门。
“喂!你……”
陈荦没听到,杜玄渊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一册《大宴刑统》对她就那么重要?既在行院,自然有恩客常来光顾她了……她为什么不向那些恩客讨要呢?
杜玄渊眉头高高皱起。妓馆乃污秽之地,君子慎洁,不可涉足。可此时他好像对娼妓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好奇。
————
蕉叶阁后院竹林簌簌,芭蕉青翠欲滴。陈荦坐在那芭蕉丛下,眼睛看着工尺谱,却心不在焉。弹错一个音,便被师傅打一下手背,陈荦被打得双手红肿。师傅一转身,陈荦便从阁中溜了出来。
城北一片宽阔的麦田后,有个村塾。陈荦从前在申椒馆中受了气时,常常跑到这里来。村塾里有个须发全白的老夫子,每岁带着十几个孩童在这里读书。她把长发束起来,坐在窗外不远的小溪畔。听孩童整齐的读书声掺着流水潺湲,很快就能平静下来。她认得的那几个简单的字就是蹲在窗外跟着童子们学会的。
陈荦决心到学堂附近去散散心,老远就摸出丝巾,将自己齐腰的长发尽数束起。那老夫子最讨厌看到女子,若有个女子在窗外,童子们都会大受其扰。陈荦喜欢学舍和小溪,却也知道不能去找人嫌。
午后正是平日读书的时辰。然而今日,陈荦却没有听到读书声。
她转过麦田小径,踏过石板桥。透过一丛茂密的水生香蒲,意外地看到村塾里的孩童全在那上游的溪水里玩水戏耍,捉蜻蜓。老夫子不在,有个穿青衫的青年人曲肱而枕,正躺在溪头的芦苇荫里闭目养神。
那些野孩童就是此人放到小溪里的。
陈荦看得呆了。
芦苇荫处似有所感,那青年士子伸手摘开脸上的荷叶盖,半坐起身,看到陈荦正局促地在不远处站着。
“是你?”陈荦眼前一亮,急忙跟他打招呼:“陆公子。”
陆栖筠拍拍尘土坐起来:“陈荦?怎么,你来找人么?”
“咦?你如何知道我名字?”
“在县台大人的卷宗上看到的。”陈荦还不知道陆栖筠是陆秉绶的侄子。
“他们……”陈荦指了指溪流里那些疯打疯闹的孩子。
陆栖筠促狭一笑,“夫子年纪大了,到时间要午睡,嘱我代课,天气炎热,我将他们领出来降降躁。你别到夫子那里告状啊。”
他站在那芦荻丛下。荻花飞动,青衫落拓,神情却是一脸潇洒恣意。明明是女子,陈荦心里却油然对他生出艳羡。他原来是这么厉害的人吗?竟能代夫子教这些孩童读书。
陈荦心中歆羡,问了个傻问题:“你也读书,也像老夫子一样认得许多字吗?”
陆栖筠“噗”地一声笑了,看出了她的不谙世事。识得许多字已是他三四岁时候的事了,他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算什么。他看陈荦一脸敬佩地看着他,便随和地点点头,没有多说。
陈荦被青溪美景和陆栖筠那平易的风度所惑,犹豫片刻走了过去,隔了一段距离坐在陆栖筠旁边。
“你这样放纵他们出来玩水,让夫子知道了,他不生气么?”
陆栖筠:“我已把今日的功课教给他们了,这么热的天气,呆坐屋中出汗才叫虚度。我们一起瞒过老夫子就好了。”
“那件事,多亏了你帮我和我姨娘说话,多谢你了。”
陆栖筠复又换了个轻松的姿势躺到芦苇荫下。“不必客气,那算什么。”
他是孩童们的夫子,却竟不反感有女子来到学舍。他能看出她是城中的娼妓么?可看看陆栖筠的样子,好像并不在意她是什么人。
陈荦惊奇地发现,陆栖筠看她的眼神是第三种。不是窥探的**,也不是趋避的鄙夷,而是一种像看友人般的平易。他好像对谁人都是这样说话。
了解了这一点,陈荦的胆子便大了起来。有个想法她想了许久,这午后清溪的轻松让她突然心里一动。她试着问陆栖筠:“陆公子,你可以教我写我的名字吗?”
陈荦说完,忐忑地等着人家拒绝。
陆栖筠却坐起身来,“写你的名字?”
陈荦点点头。
陆栖筠仔细打量陈荦的样子。她身上穿着苍梧城平民家少女裙装,将头发高高束成男子模样,看起来不像大户人家的闺女。怪不得没有机会识字写字。
陆栖筠不知道的是,不让馆中的女子识字是申椒馆的规矩,是东家自开馆时就定下的。东家认定女子一旦识字读书,便易移情动性,因此勒令不得在馆中教小妓们识字。
陈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可以吗?”
陆栖筠笑着回答:“这有何不可?我就当你跟这些孩童一样是学子。”
————
陆栖筠自芦苇丛里折来两根芦杆,将一根递给陈荦。
“先用这个写,若今日散学前你能将两个字学会,我便送你一副笔墨如何?”
他在泥地上写下“陈荦”两个字。芦杆虽然十分生硬,陆栖筠却将字写得飘逸飞扬。陈荦从不懂书写,依然从那两个字间看到生动的美感。心里对他大加佩服。
陆栖筠写罢问道:“你可知道你名字里这个‘荦’是何意?”
陈荦摇头。韶音将她从沟渠捡回来时,为她取名楚楚。陈荦这个大名是幼时街边一位算命先生给她起的,陈随的她那早逝生母的姓。
“前朝古人的书中有句话,卓荦乎方州,羡溢乎要荒。”
陈荦听不懂,却忍不住问:“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陆栖筠将那芦管捏在修长的指尖,试着在想这少女能听懂怎样的解释,“就是你很出众,跟一般女子都不一样的意思。”
陈荦轻轻“啊”地一声,随后抿嘴盯着他,似信非信。申椒馆有几十个像她和清嘉这样未长成的小妓,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信?”陆栖筠眉毛一挑,“那书我读过两遍,字句释义早熟悉了,我有没有记错,日后你若也有机会读那书,那时你就知道了。”
他这么厉害,陈荦相信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我相信你,多谢。”
她捏起芦杆,在泥地上学着陆栖筠的样子写“陈荦”两个字。陆栖筠给她纠了两遍下笔的顺序,她便记了下来。歪歪扭扭地练了几遍,陈荦苦恼:“远远不如你写的好看……”
陆栖筠哈哈大笑,那笑声中不乏得意。“我玄趾陆氏,在前朝可是以书家著称的。你刚刚学写,哪能写出那样的字。”
他又在泥地上写出一行字。
陈荦:“这是?”
陆栖筠:“既知道了你名字,我也告诉你我的。这是我的姓名,还有表字。”他念了一遍。
陈荦跟着低声念道:“陆栖筠,字寒节。寒节。”
“对。”
她虽然不懂这名字的意思,却隐约这一定是很好的意思。就像眼前这个青年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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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