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荦从身后折下一节芦苇,在地上写她和陆栖筠的名字。
陆栖筠看了片刻。“嗯……不过我现在暂无闲暇看你的字,此时到夫子午睡的时间,我是来给夫子代课的。”
陈荦怅然,原来陆栖筠根本没有时间理她。“哦,那你去忙吧。”
陆栖筠走过小桥,回头看到陈荦站在原地。仿佛十分想跟着他一起去学堂,却不敢靠近,不禁心中一软。
“陈荦!”
“嗯?”
“你先在此处溪岸等一等,待夫子睡下,我便遣人来叫你。”
陈荦大喜,“好啊!可是……”
有人在学堂门口唤陆栖筠,他来不及待她说完,便快步走过去了。
溪岸微风拂面,凉爽宜人,陈荦蹲下来,用手中的芦杆在那泥地上一遍遍地练着刚学会的名字,试图将字写出陆栖筠那样漂亮的风采。
陆栖筠没有遣人来叫他。约摸半个时辰,陈荦听到学堂前一片吵嚷,一群孩童从堂中飞快跑出来,如同被放飞的笼中之鸟,笑闹着冲向小溪间。陆栖筠又瞒着老夫子把孩子们放出来了。
“太热了!”
陆栖筠慢悠悠地跟在孩子们身后走过来,手中拿着把蒲扇,一边扇一边给陈荦说。“并非我怠慢课业,只是暑热太盛,讲得太满便如同填鸭,适得其反,不如将他们放归自然。”
陈荦不知如何评价。
陆栖筠问:“你今日来学堂所为何事,又想学认字?哦,对了,这是答应送你的纸笔。”陆栖筠从袖中掏出一套文房四宝,递给陈荦。
陈荦心里大受感动,向他福礼:“多谢陆公子。”
陆栖筠挥挥手,“你不必这样客气。人生天地间,女子本该如同男子一般也可以读书明理,只是现实不是这样罢了。”
那些孩童在小溪里嬉闹,陆栖筠无事可忙,便教给陈荦新的字:天地日月,山川湖海。
回去的路上,陈荦把陆栖筠送给她的笔墨纸砚藏在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她不能将这些东西带回馆中,只能独自出来时再偷偷去取。
自那日后,陈荦又常常从蕉叶阁溜出来,到城北村塾里去找陆栖筠。若是哪天遇到他不在,她会怅然若失直到深夜。
陆栖筠教陈荦认字并不算极有耐心,但他有些意外地发现,陈荦识记的禀赋比村舍里所有孩童都高。一个字只须教过两遍,陈荦便不会再错。苍梧地大物博,钟灵毓秀,陈荦这个瘦弱的少女,是陆栖筠短暂留居苍梧期间所遇到的一个小小意外。
陈荦身上有零花钱时,她便会从城中买来芝麻胡饼、桂花甜糕、蜜饯,想带给陆栖筠吃。她无以为报,这些吃的权当感谢他教自己认字的一片善意。陆栖筠根本不爱这些街边吃食,只是浅尝几口,其余的不知不觉都进了陈荦的肚子。
七月将近时,陆栖筠告诉陈荦,他要离开苍梧了。
陈荦直到此时才知道,原来陆栖筠是县令大人陆秉绶的侄子。他自幼失怙,是陆秉绶赡养他和母亲。他将陆秉绶视同生父,此次是随叔母前来探亲的。
聊到深处,陆栖筠告诉陈荦:“我该回到玄趾家中日夜悬梁苦读,待到明年秋日,便动身进京考试。”
提起日后进京应试,陆栖筠双手负在身后,眼中闪烁出向往的光芒。他年方弱冠,心高气傲,被极高的诗书禀赋涵养出一颗睥睨天下士人的雄心。陈荦虽然不懂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却被他眼中的光芒所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像你这样博学多才,竟还要悬梁苦读么?”
陈荦从怀中摸出方才买的胡饼,一时忘了递给陆栖筠,满心满脑都是他要走的消息。
陆栖筠笑笑,“陈荦,你有所不知。世间学问如同高山大河,仰之弥高,茫不可涉。我肚腹里那点积淀,算不得什么。”
他方才有踌躇满志的骄矜,此时说这话,却又有种毫不伪饰的谦逊。陆栖筠是个十足真诚的人。陈荦被他说服,只得用力地点点头。转念想到以后都不能在这里遇到陆栖筠,她心里一疼。她从此再也不会遇到他这样完美的人了。
“陈荦,我今日是来跟你告别的。”
陆栖筠看到陈荦一张脸上全是不舍,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脸颊那块莹润的肉,她好似比起在牢房中时长大了些。
陆栖筠和陈荦坐在石桥上,清澈的溪水从脚下潺潺流过。陆栖筠跟学堂的老夫子全然不同,他没有什么男女大妨的观念。他捏陈荦的脸颊,陈荦也便没有避开。
小溪不远处,有个仆人正牵着马匹,站在那里等着陆栖筠。不舍之外,陈荦突然又好羡慕陆栖筠。她羡慕他是男子,羡慕他有前路可赴,羡慕他提及日后眼中满是期许。而她,日后不过成为一名出卖身子的娼妓,韶音就是她的未来。
陈荦不知不觉淌下泪来,问陆栖筠:“有一天,我也能像你这样,认得许多字吗?”
陆栖筠看到她的眼泪,忍不住一愣,随后点头,“当然,你只要勤学不辍。”
“勤学不辍……若是这样,日后有一天,我也能读懂《大宴刑统》吗?”
陆栖筠点头。
陈荦很想告诉陆栖筠,她不过是个娼妓。但话在喉头滚了数圈,又咽了回去,她不想破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想让他一直当自己是城中一个普通的小女子。陈荦突然又想到杜玄渊,想到他看她的眼神……她生来如此,又有什么办法?
陈荦:“谢谢你送我的笔墨和纸砚。我过去曾听街边的算命先生说过,一字千金。你教给我那么多字,我欠了你好多千金。”
陆栖筠哈哈大笑,示意她擦干眼泪,“那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还我好了。”
陈荦胡乱将眼泪擦去,扯出一张笑脸,不想给陆栖筠带来不便。苍梧城的夏夜,星光闪耀。陆栖筠就像是夏夜的星宿,在陈荦的天空里亮了一阵子,待天明时,便要隐匿不见了。
两人叙话完毕,陆栖筠在石板桥上向陈荦行了个士子礼,便算正式道别了。
陈荦远远地看着他翻身上马,马背上还驮着远行的包袱,他今日就要出城了。看那马走了十几几步,陈荦忍不住追过去,远远地朝他喊道:“陆寒节,祝你心想事成,前途无量!”
陆栖筠在马上回过头来,朝她挥挥手。
陈荦跑过麦田小径,追着问道:“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名字里的栖筠,可有什么含义?”
老远,陆栖筠大声回答她:“栖筠就是竹!”
“陈荦,日后再会了!”
陈荦知道再会只是美好的祝愿,一别万里,相见无期。待到陆县令任期满,陆栖筠不会再到苍梧城来了。
她停住脚步,看陆栖筠骑在马上的身影转过一道矮丘,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想起蕉叶阁后院蓬勃的翠竹。萧萧簌簌,拔节而立,原来那就是陆栖筠的名字。
村舍学堂不会再有陆栖筠了,自小一起长大的清嘉也即将随她的未婚夫婿离开苍梧城。陈荦望向麦田外茫茫青山,心里只剩下一片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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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荦在麦田处呆呆地站立了许久,才藏好笔墨纸砚,垂头丧气地走回蕉叶阁。
在城门口,有个仆从模样的男子拦住了她。
“你是叫陈荦吧?”
陈荦警觉地看着他,点点头。
“有人叫我把这个包袱给你。”说罢将一个素色的包裹递到她跟前。陈荦愣了一下,没有伸手接。
“谁给的?”
那人不耐烦道:“你赶紧接着吧,叫我来的人没有说名字。我只负责送东西,也不知道他是谁。你要不要?不要我就还回去了!”
陈荦疑惑地接过包裹,打开一角。突然看到里面是好几本装订精良的册子。《大宴刑统》?她眼睛一亮,她已经从陆栖筠处认得了这几个字。
她欣喜地解开包袱,真的是此前一直心心念念的东西!
这一摞共有五册,纸张柔软温润,用丝线装订得一丝不苟。翻开书页,里面文字清晰端正,无一处多余墨点。这一摞抱在怀里,书册间散发的清新墨香很快便笼罩了她。《大宴刑统》原来长这个样子!就是这些书册,救了她和韶音的命。
“这是,这是……”陈荦激动得语无伦次。
那人见任务完成,也不管陈荦如何喜不自胜,转身回原地领赏去了。
陈荦将那书册紧紧搂在怀里,想起蕉叶阁后院的萧萧翠竹,只有陆栖筠知道她想要这个,一定是陆栖筠送给她的!她欣喜一阵,转身向城北走去。她要把律册跟笔墨藏在同一个地方,以便时时回去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