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也说能治,但谁也说不准,他还那么小……”陶敬国慢慢吐出一口气:“万一熬不住怎么办?就是治好了孩子也耽误了,落下后遗症也难过!就是没有后遗症,身体也比别人差!唉……以后不管怎么样,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他遭罪,我养他一辈子!”
陶居然没有说话,陶敬国忽然拉过他的手,他挣了一下没抽开,整个胳膊像被冻住了似的僵硬起来。他强忍着不适感任他握着。
“然然啊,星星是你亲弟弟,等我走了他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你得帮帮他!”
“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您尽管说。”
陶敬国被他看得心怯。他的眼神像他妈妈——清凌凌的,总是温柔又宽容。他被那样一双眼睛吸引着步入了婚姻,但后来也是那双眼睛见证了他的背叛……他心虚兼愧疚,渐渐也不敢面对这个儿子了。
“这病不好治,要长期住院化疗还要骨髓移植,医生说要我们准备好治疗费……”陶敬国用手掌抹过脸,眼中含泪:“我没用,眼看着他受苦什么也做不了……”他忍了又忍,哽咽出声。
陶居然心里陡然空落落的,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需要多少钱?”
陶敬国目光黏在茶几上:“大概要二十多万,可能还不够……也不是说全用,就是得准备好……”
他的声音像打破了什么东西一样,陶居然抬头看他,脑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全部倾泻出来,耳边有微小的声音轰然作响。
“在我屋里、有一张银行卡,是拆迁的钱,二十万!”
“你答应姥姥,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动!”
“没爸的苦忍几年就过了,没妈的苦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陶敬国唉地叹气,只能希冀这个孩子足够善解人意,像他一贯表现的那样。其实他从没对老人留给孩子的钱动过心思,当初他在病房外听见的那些话也从没告诉过妻子。要不是星星生病,他绝对不会开这个口……可人命关天啊!二十万,恰恰就是这么多,恰恰就足够,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陶敬国盯着自己摊在膝盖上的手掌,悲从心起,星星也好然然也好,为了孩子他什么都愿意做,为人父母的谁不是一片慈心?只是人力有限,到头来自己能做的少之又少。在这少之又少的事情里,哪怕再难也得开口,他几番沉吟,喉咙像被什么黏住似的:“然然……”
屋里的吴晓若却等不及了,她从房间冲出来,跪到陶居然面前,声泪俱下:”然然,你平时对我有什么不满意,我现在跟你道歉!你可以怨我,但星星是你亲弟弟呀!他才六岁,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人命大过天,你不能攥着钱不放手!”
吴晓若一向不喜欢这个继子,一个男生却跟女孩子一样文静,总是一副怯生生的可怜模样,惯会装乖卖好,外人都夸他懂事,好像她这个继母多刻薄似的!
她虽然看不惯,但一直以来也是三餐四季地伺候着,好吃好喝地讨好着,就是做不到像亲生的那样对待也问心无愧了!可这孩子总把他母亲的死怪在她头上,对她不冷不热的,都这时候了还把着钱不放,真是养不熟!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怪我抢走了你爸爸!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你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救救你弟弟!我知道你姥姥给你留了二十万,你行行好拿出来救星星!我们不是贪你的钱是实在没办法呀然然!你体谅体谅我们做父母的心啊!如果当初你姥姥的病能治,你也会千方百计救她的对不对?!求求你了然然,星星也是你的亲人啊!”
她怨怼又无助的眼神扎在陶居然身上,他慌乱地退到一边,膝盖狠狠撞向茶几,剧痛让他冷静下来。有什么东西从胃部一阵阵涌上来,堵到嗓子眼,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陶敬国拉吴晓若起来,吴晓若不肯,还要陶敬国也跪下求他。两个人拉扯着,歇斯底里地叫喊着。陶敬国泣不成声:“然然你就答应了吧!这笔钱我们砸锅卖铁也会还你的啊然然!”
一瞬间所有的血液涌都到头上,他不知道那是羞愤还是惊惶,强烈的悲伤让他无法思考,他飞快冲回房间找到储蓄卡放到茶几上,头也不抬:“密码是我生日!”
吴晓若欣喜若狂,手抻了抻又止住,激动望向丈夫。陶敬国却面有惭色,迟迟未动。
陶居然咧出一个难堪的笑容,他紧紧咬住嘴唇,轻飘飘地念出密码,急匆匆地丢下半句:“我出去……”便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吴晓若抢过储蓄卡紧紧握在手里:“星星有救了!星星有救了!”
陶敬国看着黑洞洞的大门,流着泪道:“唉……这房子以后就留给居然。”对于大儿子,他亏欠太多了。
吴晓若眼底的喜悦退去,埋怨似地说:“那星星呢?”
“星星有我这个爸爸。这些钱是然然她妈和姥姥留下的,我们动了,房子总要留给他。”
吴晓若沉默了一会,站起来气冲冲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医院缴费!”
“哦,好好!”
陶居然在马路上胡乱地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得好像迷宫一样走不出去,这个城市也太小了,小到不能给人一个容身之处。夜色深深万千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亮的。
他茫然地走到太阳花园,新建的高楼错落有致,黑洞洞的水泥框架矗立在城市里,好像巨大的骷髅。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以前的痕迹了。他在工地上站了很久,一个戴黄帽子的工人走过来一边转悠一边观察他。
月亮在乌蒙蒙的夜色里若隐若现,夜莺躲在昏暗的树影里发出稀奇古怪的叫声,一切都是黑沉沉的。
他感到疲惫,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耐心。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在这个他长大的城市也好,外边没去过的地方也好,他能去哪里?妈妈不在了,姥姥不在了,为什么丢下他,为什么不把他一块带走?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怎么就丢下他呢?
他在夜风中徘徊,巡逻的工人不知去了哪里,入口趴着一只长毛狮子狗,狗掀开眼皮看他一眼继续睡觉。他从狗身上跨过去,溜进工地,走到最高的那栋楼,一层一层爬到最高处。
他扶着水泥墙踮脚俯视地面,小区的道路已经规划好了,绿化地还是光秃秃的。谁会在这里长大?在花园的小道上学步,被横冲直撞的小狗吓倒,被大人笑着扶起来……这些新的回忆会洗掉旧的回忆,总有一天他连回忆也没有了。
他弓着身体,头深深地埋进胳膊里,手用力抠在水泥上,痛得眼泪冲下来。悲伤铺天盖地地袭来,他想喊却喊不出声——他不想再坚持了。
妈妈、姥姥,你们会原谅我吧……对不起,我太想你们了。
他翻过水泥墙,踩在阳台顶上俯身往下看,楼房忽高忽低,地面忽远忽近。他感到晕眩,抬头望天,丝带般的云彩环绕着月亮。冷风吹得人发抖,他坐了很久,直到身体冷透了。
最后他想到一个人,那个他一靠近就慌乱局促的人、那个让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人、那个带给他欢喜和失落,让他感到忧愁的人……
如果他死了,陶居然想,如果有人来评悼他的一生,如果有什么值得说道的——那该是:“他曾经遇到过一个如风的少年,从十七岁末的秋天一直吹到最后。”
他拿出手机,点开他的头像,半天没有动。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陶居然吓了一跳,犹豫了好久,感觉那铃声都开始不耐烦了才放到耳边:“喂……”
“你在哪?”
“我请假了……我今天不上晚自习。”
“请假了?这事儿班主任知道吗?”
“……”
“你人在哪?”
他捏着手机不说话:“……”
靖如风也不废话,直接打开定位:“待着别动,等我。”
十几分种后靖如风赶到工地,一口气爬到楼顶。看到陶居然的那一刻,他头皮发麻,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跳出来扑向对方似的。
他沉住气,问:“你坐那儿干嘛?”
陶居然冲他露出一个泪眼朦胧的笑容:“这里……风大。”
靖如风一点点靠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脏死了,都是灰,到这里坐。”
他的眼神冷冰冰的,好像丛林里的野兽,再不听话就会扑上来咬断他的脖子。陶居然避开他的目光,紧紧贴着墙壁。
靖如风把手插进口袋里攥成拳:“高处的风不好,太疾太凶,没有草木的香气。”
陶居然抱着胳膊,茫然地仰望高空,云层被风吹开了,月亮皎洁又温柔,像极了妈妈的目光。
“这里离月亮近。”
“明天是十五,月亮更圆更好看。”
“你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待会儿。”
“我哪也不去!我就站这!”
“你走吧……站这里不冷吗?”
“这里离月亮近,我看月亮!怎么,月亮只有你能看?”他摆出一副要看到天荒地老的架势,让陶居然不知所措。
“你又逃课了。”靖如风自顾自说:“这次可不是我带的,跟我没关系。你得跟班主任解释,不然他要怪我带坏了他的好学生!”
“不会的,老师不会怪你的。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我忘了请假,不是故意逃课的……”
“别跟我说,你明天自己去跟老师解释!”
“现在跟我回去,吹感冒了明天又要请假!”
“你不舒服就去看医生,擅闯人家工地干嘛?”
风又疾又烈,一道道刮在眼睛上,似乎随时能把人吹下去。陶居然哪里都痛,只有眼泪能缓解。
“我没地方去……只想看看月亮。”
“看月亮是吧,去我家看!用天文望远镜看!看荒凉的月球表面,看崎岖的月海和高地,看那他妈只是一颗坑坑洼洼的石头而已!”靖如风失去耐心,他的目光紧紧抓着陶居然,让他不敢动弹:“下来,听话——”
陶居然摇摇头,哀求似地看着他,但他不肯退让。终于,陶居然哆哆嗦嗦地出一口气,朝他伸出手,乖乖翻过墙。
靖如风用力掐着他的手腕,喘了几口粗气,脸色铁青,眼里怒火如烧。
陶居然蜷着肩膀,低头不敢反抗:“怎么了……”
靖如风胸膛剧烈地起伏,咬牙切齿地说:“……这么晚让我来这个鬼地方,你还好意思说怎么了!”
“对不起……”
靖如风脸色更难看了,沉默像冷风一样缠绕在他们身上,月光洒在楼顶,凝成一地冰霜。终于,他平复了心底的恐慌和后怕——那让他无所适从的、从未有过的奇怪情绪。他看着他,最终只在喉咙里压抑成一句话:“发生什么事了?”
陶居然像被风刮倒一样摇晃了一下,心里的酸楚蔓延到鼻腔深处,喉咙被发烫的气息堵住,苦闷无处发泄。他想像往常一样挤出一个笑容,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语无伦次地憋出几个词:“我想妈妈、姥姥……我、没有人爱我……”
他泣不成声,只有汹涌的眼泪替他诉说那些委屈和悲伤。他的身体被紧紧抱住,靖如风像母亲安慰婴儿一样抚摸着他单薄的脊背,他让他的委屈和悲伤又回到身体里,持续折磨他。
他哭得隐忍,一点声音也没有,身会颤抖着,凌乱的头发贴在靖如风的脖子上。
靖如风更加用力把他按在怀里,眼泪让他的肩膀如火烧般滚烫。悲伤随着眼泪侵入他的身体,让他的心也跟着酸涩疼痛。
过了很久,两人并排坐在地上。
月至天心将要西沉,陶居然的眼睛映照着朦胧的月亮——湿漉漉、静悄悄的。他想,今晚的月色真美。
靖如风看着他,心想,他的手好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