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送他出来:“要不要回家休息?晚自习不上也没关系。”
陶居然摇摇头:“没关系的徐老师,我已经好多了……”
徐行叹了口气,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那好,回去吧。”
教室的方向透出融融暖光,他朝那走了几步,像被人用力拉扯似的,怎么也无法前进了。
靖如风在哪?他回教室了吗?他会听见那些话吧?他会在那些话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吗?他会愤怒吗?他会视他为耻辱吗?他会厌恶他,从头到尾地讨厌他……
风从远处来,大力撕扯他的衣衫,把他的灵魂赶出身体,让寒冷在躯壳中盘旋。他猛地转身,朝那片小山坡走去——风愈吹愈疾,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奔跑着冲出学校。
秋夜冷气森森,树木摇摇作响,满街的肃杀之气。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会儿,街上什么人也没有,孤独莫名地更让他有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屋门开着,灯光大亮,陶敬国和吴晓若站在客厅。看到陶居然,陶敬国脸上挤出一点笑容:“然然回来了……”
陶居然嗯了一声,沉默地回了房间。
房门合上,吴晓若推了陶敬国一把:“你快去呀!”
陶敬国低着头不动,喃喃道:“这也太对不起然然了……我开不了这个口!”
“怎么开不了口?!为了救你儿子有什么开不了口?你还是星星的爸爸吗?!”她又急又气,捶着他的胳膊哭起来:“为了星星就是要我立刻去死我也愿意,你有什么为难的?!当老子的跟亲儿子有什么开不了口的?是不是非要星星死了你才满意?”
见他直叹气,吴晓若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下眼睛,红着眼睛瞪他:“好、好!你开不了口,你拉不下脸,你是然然的好爸爸!不劳你!我去跟然然说,我是做母亲的,为了星星我什么都豁得出去!然然不喜欢我这个后妈我就跪到他跟前去!我跪到他妈妈和姥姥坟前去!就是为了我这做母亲的心,他也该心软!星星是他亲弟弟,他还这么小啊!难道就为了钱让他送了这条小命?我不信他能这么狠心!”
说着就要去跪陶居然,陶敬国赶紧拉住她,头痛不已:“我去我去!唉!”
吴晓若重重看了他一眼,仰着脸不让眼泪掉下来,推搡着:“快去啊!你记着,星星还躺在医院等着他爸爸救命!”
陶敬国走进房间,用手掌揩了揩鬓角的汗。他感到屋内视线有些昏暗,用力眨了眨眼,一语未发先叹了三回: “然然啊……”
“爸……找我有什么事吗?”陶居然抿抿嘴,用力捏着床沿。这种语气他很熟悉,两年前他从遥远的北方回来,从学校把他接走,坐在肯德基的卡座里,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告诉他:“我要跟你妈妈离婚了。”他想念了整整四年的爸爸,用这样一句话摧毁了他的幸福生活。
陶居然看着他,他的腰已经有些弯了,他不再年轻了,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记忆总是会美化过去,让人产生不应有的期待。
陶敬国耷眉愁眼地坐到陶居然对面,刚挨到椅子,干裂的木头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椅子还没修好啊……”他想坐到陶居然身旁,又怕弄脏了床单。浅绿色的床单洗得发白,床单一角印着白色的缠枝花纹,是白牡丹花样,他一时怔住。
陶居然摸了摸柔软的床单,这是祝慕贞买的,已经用了很多年了,他舍不得换。
祝慕贞喜欢白色的花,白牡丹,白槐花,还有她最喜欢的白玫瑰。她年轻时有很多人送她花,她一束也没接受。有一次下班,她在自行车筐里发现一束白玫瑰,用牛皮纸包着,花上还沾着露水。那天晚上月光温柔,银色的光辉照着白玫瑰,花儿层层叠叠蕴藏心事,静谧又美好。她被那纯洁的姿态打动了,便接受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后来在月亮饱满的夜晚,陶居然都会听她讲白玫瑰的故事,她总搂着他,怅然又释然地念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今天也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透过窗帘浅浅地落在床角,照着那朵纯洁的花。
陶敬国不自在地站在一边,对陶居然说:“爸爸有话跟你说,咱们去客厅,家里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
客厅都是吴晓若置办的东西,这熟悉感消解了他的紧张:“你坐,脚还好吗?”
陶居然躲过他摸过来的手,轻声问:“好多了,星星还在医院吗?”
“在,已经睡着了,托人看着,趁这个机会回来一趟,一会还要去呢……”他的手在虚空中一握,捏成拳头放在沙发上。
“哦,那您也要注意身体。”
“好、好……”陶敬国塌着肩膀,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压着似的。两只手相互揉搓,不停地叹气。
陶居然垂头看着,上一次他这么为难还是妈妈葬礼结束后。他要带着吴晓若和陶星星住进来,那时他也是这样一副情非得已的神态。
主卧传来一声刺耳的动响,陶敬国惊醒似的,看向陶居然:“然然,星星他得了急性白血病,上周确诊的!”
“白血病?”陶居然惊愕地望着他。居然是白血病!陶星星得了白血病……
客厅的灯光白晃晃的,仿佛手术室里那些寒光闪闪的器械。他垂下眼皮,心像坠着石头似的不停下落……这个房子好像会散播疾病似的——破伤风、癌症,带走了他最亲最爱的人,也让陶星星得了白血病……什么时候把他带走?他已经不再害怕了。
“谁能想到?壮得跟小牛犊一样的孩子,突然就得了这个病!白血病要化疗,睡不着觉吃不下东西,吃什么都吐,才化疗一次就瘦了一圈,多好的孩子啊,成这样了……”他用手掌抹去眼泪:“今天我握着他的胳膊,手上的肉窝窝都没了,小小年级就受这么大的罪……”他哽咽着,凹陷的眼睛泛红,含着无尽的心痛。
“我不是个好爸爸,没让他健健康康的。他问我为什么其他小朋友可以在外面玩他不可以,还问我要在医院住多久……他求我带他回家说以后会乖乖的,他也想哥哥了!医生说要一直做化疗,看病情的发展,必要的时候做骨髓移植……”
陶居然看着他的悲痛的模样,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冷静。他不记得当初妈妈去世时他是否也这样伤心过。那时候他趴在病床上哭得没了力气,他站在门外,甚至不敢给他只言片语的安慰。想必那时他也是愧疚的吧,只不过不如现在多……陶居然不愿意把人想得很坏,他轻声安慰:“别担心,现在白血病不是绝症,发现得早能治好的……”他想到了姥姥,如果当初姥姥能早点开始治疗,也许现在还陪在他身边,不至于让他在这世上孤立无援。
陶居然鼻头发酸,其实也不是治不起,是她不愿意治了,她想把一切都留给他,甚至连医院都不愿意待了,是隔壁病人劝她:“大姐你就别折腾了,你在医院走了还有医生和护士帮忙处理后事。你要是回去了,时候到了叫孩子怎么办?没个人陪着没个人给他拿主意他得多害怕呀!唉……我是想清楚了,早就联系好人了,殡仪馆的送葬的办白事的,不叫我家那口子操心。她当了半辈子家庭主妇,没自己办过一件事儿,我全替她打算好了……”
那时候姥姥已经昏迷好几天了,在一个晚霞满天的下午,她忽然有了精神,吃了两口馄饨。她其实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只是久违地笑了笑:“跟你妈小时候做的一样,她第一次包馄饨,个个都煮破了皮……”
“姥姥,再吃一口吧……”陶居然害怕这是回光返照,低下头紧闭眼睛,眼泪还是冲开阻碍一滴滴掉进碗里。
姥姥抬起手摸他,深凹下去的眼睛也湿润了:“我的儿……”她凝视虚空,喃喃自语:“你看看你,把我们抛下,你后不后悔?你怎么舍得下然然——”她猛地呛住,陶居然赶忙放下碗帮她顺气,按铃叫护士。
姥姥艰难地喘气,拦住他:“别——我们再说说话……然然,姥姥放心不下你,姥姥闭不上眼……”
陶居然伏在病床上,排山倒海的恐惧将他淹没,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求她:“不要丢下我!姥姥,不要丢下我!我没有亲人了……”
姥姥悲痛地仰起头,又紧紧掐住他的手:“我那个老樟木、樟木柜子——就是你小时候放玩具的那个,在我屋里、有一张银行卡,是拆迁的钱,二十万……”
“您别说了、求求您别说了!”他拼命摇头,姥姥却盯住他的眼睛要他记住:“密码是你的生日,存了定期,这钱是你以后结婚成家的钱……你答应姥姥,谁也不能说,也不能动!你记着,你没长辈护持,就靠这笔钱成家了,一定不能动!”
“你妈、妈妈留给你的够你读、读完高中和大学……听姥姥的,那女的不是善茬,你在他们手底下讨不了好的……毕业后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这是个伤心的地方,你只管去气候好的地方,好好地成家立业,我跟你妈妈在天上才能放心!”
“姥姥你别说这么多话了,你喝点水——”
“我要说!然然,没机会了!对不起,姥姥也要走了……”她仰面喘息,手还是紧紧抓着他不放。
“你妈留下的房子还有七年的贷款,你爸在还,这个房子就当送给他们了,争也争不过的!他有小儿子,难道会留给你?他有这个良心就、就不会在外面跟别人生了……”
她感到力气飞快地流逝,时间忽然静止,悔恨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我……最后悔、没、没逼你离婚!贞贞啊、你错啊!你看看——”她吃力地转过头,最后看了陶居然一眼:“你别怪妈妈,她吃够了没爸的苦,不想你跟她一样……可她不知道,没爸的苦忍、忍几年就过了,没妈的苦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心电监护仪发出平稳的滴声,宣告她生命的结束。她睁着眼,仿佛看到了心爱的女儿,也仿佛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