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如风把陶居然带回家。家里的客房前两天收拾过,但他把陶居然领到自己的房间,找到崭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推他去洗澡。
他跑到厨房,冰箱满满当当全是生鲜。
住家阿姨听到动静下来,揉着眼睛问:“饿醒了?要吃东西吗?”
他正要拒绝,但考虑到自己第一次下厨极有可能伤害别人的肠胃,这么对陶居然也太残忍了。
“简单煮个面吧……”靖如风说:“我同学今天过来睡,明天早上您准备两份早餐。”
“好嘞!”阿姨熟练地穿上围裙:“要做两人份的吗?番茄鸡蛋面好不好?清淡一点好消化。”
“一份就够了。”靖如风想到他刚才哭了一场,又嘱咐道:“您煮久一点、软烂一点。”
“好哦!今天早上你爷爷特意提醒我买面呢,要给你做长寿面的!”她边打散鸡蛋边说:“明天就十八啰,是大人了!高兴吗?”她在靖如风出生前就在靖家做保姆,靖家三个孩子都是她抱过哄过的。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八岁,十八,二十八……好像没什么变化,也没什么意义。
阿姨见他兴致不高,就问:“小风啊,你是不是怪爸爸妈妈没回来陪你啊?唉,也是,十八岁生日呢!这么个大日子又不回来!”
靖如风耸耸肩:“只是普通的一天而已。”为什么要赋予特别的意义呢?明明都一样,一样没人陪。
“十八岁是大日子!我们年轻那会儿,十八岁就可以相亲了,二十岁孩子都生了!就是现在在我老家,十八岁的就给分田分地呢!成人了可以享受大人的权利,不能再当小孩子看了!”鸡蛋下锅,激起一股油香。
“远的不说,你可以学车拿驾照呀!”
“我早就有驾照了。”
“国外的咱这不认!欸,对了,你那摩托车还在交警大队吗?取回来没有?”
“没有。”
“没关系咱不要了,那摩托轰轰的骑起来不正经!让你爸妈给买车,买高级的!你喜欢什么样,红的还是白的?阿姨告诉你哦,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太懂事他们反而不放在心上了!要我说啊,当父母的哪能想着省心呢!省心就别生孩子,生下来那就是要操心操到老的!你爸妈什么都好,就是对孩子太不上心了……”
靖如风端着面回到房间,浴室里传出哗哗的水声。他拉开阳台的门,倚在栏杆上。月亮圆润饱满,在海面洒满细碎的银光,海对岸的清秀山峦正在海浪的呓语声中安静沉睡。水声停了,陶居然从里边走出来。浴袍是按他哥靖如鹤的尺寸准备的,穿在他身上格外宽大。
靖如风牵他坐到窗边:“吃吧。”
陶居然摇摇头:“我没胃口。”
“没胃口也得吃,别浪费。”靖如风把他按在靠椅上,接过毛巾帮他擦还在滴水的头发。他脸上被水汽和眼泪薰得殷红,睫毛黏在一块儿,眼睛黑润润的,像被月光浸透了似的。
他动作轻柔,陶居然不禁闭了闭眼睛,一滴水从他发梢跳到脸颊,像眼泪一样缓缓从脸上流下来。
靖如风手背一凉,捏成拳头缩了回来。那滴水带着人的体温和沐浴露的味道,很快就干了,可那重量和触感烙在皮肤上,怎么擦也擦不掉。
靖如风偏头,看到落地窗上他们的倒影。陶居然也看向玻璃上的人。他们同时怔忪,又同样地低头。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面条热气腾腾,有葱香和香油的味道,是蒲城家常的做法。陶居然吃了一口,味道比姥姥做得要淡。
最后那段时间,姥姥的味觉已经退化了,要重重放盐才有滋味。她抱怨城市发展得太快外来的东西都不好,连盐都不经用,以前上供销社买一罐能吃上大半年。陶居然没法回话,眼泪大颗大颗往碗里掉,咸得发苦。
靖如风拿来吹风机替他吹头发,用嗡嗡声掩盖其他动静。
吃完了面,疲乏从四肢百骸泛上来,陶居然头脑昏沉,一陷进床上就睡着了。靖如风摸了摸他的额头,关上阳台的玻璃门,半边窗帘敞着让月光照进来。
等他洗漱完,一大堆祝福从手机里漫出来。他依次点开看,靖如鹤给他发了一小段视频,他被困在机场和一群中国留学生挤在一块吃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大洋彼岸此刻正暴雪肆虐。靖如鹤和那群素不相识的同胞们在屏幕里祝他生日快乐,他说最快明天最迟后天当然雪一直下的话可能就到大大后天了,总之他会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给他亲爱的小弟庆生,希望这些天靖如风能保持十八岁未满的状态,等他回来再变老。
靖如风笑了笑,靖如溪也发来视频,她得了流感,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伦敦的小公寓,眼睁睁看着她的英国男友亨利为她洗手炖鸡汤。靖如溪宁死不喝,对他说我可不想你的生日变成我的忌日。亨利挤进屏幕,用蹩脚的中文祝他生日快乐。他金发碧眼笑容灿烂,衬得女友十分憔悴。靖如风看他顺眼多了。几个月前靖如溪带他回加拿大见家长的时候他特地染了一头黑发,配上苍白的皮肤和绿莹莹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放下手机,坐到床边。陶居然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细密的睫毛合着,在梦中也未舒展眉头。他仰躺半晌,感受着旁边热乎乎的吐息,没有丝毫睡意,于是侧过身,看他红扑扑的脸。
他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他的背,一种玩洋娃娃的心情油然而生。他不禁笑了笑,收回的手不由自主地划过他的脸,把食指嵌在他下巴窝里。他比洋娃娃好玩多了。
夜色静谧,月光皎白,困意渐渐袭来,他翻回身闭上眼睛。
晚安,陶居然。
生日快乐,靖如风。
由于不太习惯与人分享床铺,这一晚靖如风频频醒来。陶居然倒是睡得很沉,一晚上就换了两个姿势。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梦里都在哭,细碎的哼哼声像只伤心的小动物。怪不得他的眼睛总是肿的,半梦半醒间靖如风想,小小年纪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出门锻炼,大汗淋漓地回来,靖爷爷在院子里打太极,没有放广播。
“你同学还没醒呢?”
“嗯,是我朋友。”
“那你要好好招待他呀……对了,你爸妈的航班取消了,下周才能回来。”
靖如风点点头:“我知道。我也说了,不用为了我特意回来。”
靖爷爷吹胡子瞪眼睛:“就是不为了你,难道不该回家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见一面少一面的!等他们回来了都去你奶奶跟前跪着反省!满地球打转,都忘了自己有国有家有爷有儿了!?”
靖如风扶着他的胳膊,笑了笑:“我知道您想为我出气……我不生气,爷爷,这是真心话。”
靖爷爷拍了拍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不生气是真的,也未必怪他们。但是你的心冷了,空了,迷茫了。”他不止一次后悔当初的决定,他以为孩子跟在父母身边才是最好的。没想到跟是跟了,当爹妈的忙到根本没时间照顾孩子,到最后跟保姆一块儿过日子。
“当年你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时候我就应该去接你,顶着他们的埋怨也要把你留在身边。好好的孩子,都让他们糟践了!” 亲生的儿子,疼爱是真的,舍不得是真的,但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也是真的。
“哪里糟践了?”靖如风失笑:“我这不是好好的?您是觉得我哪里长歪了?”
靖爷爷心里叹气,又心疼他懂事,笑着说:“我孙子比电视塔还直!以后定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
“难道我现在不是?”
靖爷爷摸摸他的肩背,摇摇头:“这还差得远呢,你现在就是个孩子!我年轻那会儿胳膊比你大腿都粗,肌肉硬得铁板一样,都是在潜艇上练出来的!我跟你说啊那时候我每天……”
陶居然是被暖融融的阳光叫醒的,他翻了个身,眼睛刺痛,连续眨了几下才艰难睁开。
要迟到了……等等——他猛然惊醒,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抱着杯子坐起来,环顾陌生的房间,直到靖如风光着上半身从浴室走出来说:“醒了?早饭准备好了,一会儿下去吃吧。”昨晚的记忆才慢慢回笼。
他呆了呆,红着脸坐了好一会儿才去刷牙洗脸、穿好衣服,尴尬地走到一楼客厅,靖如风正在吃面。
“喝什么?能喝牛奶吗?果汁也有,没来得及打豆浆。”
“牛奶就好……”他坐在靖如风对面,为昨天的情绪崩溃感到无地自容。不过,他见过太多他狼狈的样子了,估计都习以为常了吧,唉——
他啜了口甜牛奶,小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嗯……你昨晚来找我、收留我……”
“是我该谢谢你。如果昨天你没把手递给我,我现在就吃不下这碗面了。”
陶居然沉默了一会,不安地吃着馅饼:“你家里人在吗?我是不是该打个招呼?”
“不用,爷爷出门遛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哦……那你家还有其他人吗?”他紧张地左顾右盼。
靖如风敲敲桌子:“没有了,好好吃饭。吃完陪我去海边走走。”
“好、好的……”陶居然这才专心吃饭,馅饼咸香酥脆,一口咬下去味蕾都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