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居然脱去鞋袜,靖如风捞起他那只扭伤的脚放在腿上,他惊呼一声,眼睛瞪得老大。
靖如风点评:“肿得像猪蹄。”
陶居然被他碰得汗毛直竖,像被一只可爱但是有着锋利牙齿的小猫舔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
陶居然难为情地憋出一句:“我没洗脚……”
“紧张什么,又没人嫌弃你。”他拿过挂在门后边的毛巾,走出房门,从冰箱倒了一堆冰块包在毛巾里,做成冰袋敷在陶居然脚上。
“嘶~”陶居然龇牙咧嘴。
“凑合用吧。”
他的脚瘦巴巴的,青色的血管在白净的皮肉上蜿蜒,像是从来没晒过太阳似的。靖如风笑了以下:“你脚还挺小的。”
“我不高,只有一七四……”
“真的?”
“呃……一七三点五,真的。”
“不错,四舍五入就两米了。”
他起身关上窗户,不让冷风灌进来,“小区治安还不错吧?”窗帘被风扫开,划在玻璃桌面上,底下压着一些练字的纸张,书面干净字迹工整,最中间那张是苏轼的《水调歌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他抬头望一眼,这黯淡的月亮,不知照耀过这屋里的多少个无眠之夜。
“我下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门我就不关了,你老实待着。有热水袋吗?”
“热水袋?没有啊。”
小区比较新,住户不到一半,物业不怎么尽心,落叶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坚硬的叶子刮在地上发出瘆人的“咔咔”声。靖如风望着萧条的景物,却想着陶居然孤零零坐在床上的样子。悲伤就像一朵飘在他头顶的乌云,把他淋成落汤鸡,而他的眼睛却像月亮一样柔软皎洁。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他也不免惆怅起来。
他买好东西,提着一碗青菜粥上楼,推门进去:“不知道你的口味,吃清淡点没坏处。”他拆开包装袋,舀一勺粥吹凉,送到他嘴边才反应过来他伤的是脚不是手,他把勺子递过去:“有点烫,放一会儿再吃吧。”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按时吃饭,吃饱了才能长高,你还有机会,别放弃。”他打开那袋葱油饼尝了一块:“味道不错。”又递一块到陶居然嘴边,陶居然张口咬住,红着脸吃了。
“你、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药?我都用不上的……”
“备着吧,万一用上了呢?徐老师不是说了吗,你是容易受伤的体质。”
已经九点半了,陶居然问:“你要不要回家,好晚了。”
靖如风点点头, “快吃吧,粥要凉了。我走了。”
陶居然听着他走到客厅,扭动门把手,关上门——砰地一声,他的心和这屋子一样顿时空荡荡的。他待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跳过客厅,到阳台上寻找他的身影。
月亮照亮秋夜,靖如风信步在花园中央,朝小区大门走去,夜风吹拂着他,月光照耀着他。忽然,他似有所感地,转头朝陶居然望来——陶居然迅速蹲下。过了好久,他才探出头来,刚才靖如风在地方只剩下一地寂寞的月光。
陶居然在家休息了一天。他用靖如风买的热水袋敷脚,已经不痛了,就是还有点肿,看起来确实像猪蹄……他默默笑了,贴着柔软的床单轻轻摩挲,这是靖如风坐过的地方。
他还没道谢呢,这可太不礼貌了。他打开手机,他们的交流还停在上次一起爬山的对话上。那时夜色褪去,天空是一片宁静的湖蓝色,在那片薄薄的晨雾中,他带领他踏过岩石穿过树丛;世界被唤醒,太阳从丘陵间缓缓升高放出光芒万丈,温暖的阳光照在靖如风身上,像一层漂亮的金甲,连太阳都偏爱他。
他打出几个字又删掉,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扔开手机,想到笔记本还在宋言恩手里,想到他会把一切都公之于众……大家会怎么看他?恶心的同性恋?同性恋……他真的是吗?可他喜欢靖如风啊……靖如风靖如风靖如风……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以后、以后……还有以后吗?
他不切实际地期待着,如果他真的知道会怎么样?他这么好心,应该或许可能也不会生他的气吧……可即使是这样,他又有什么脸来面对他呢?该怎么办呢?能不能不去学校?
他颓丧地趴在床上,想不明白宋言恩对他的敌意,他不记得曾经得罪过他呀!可是当初他也没有得罪赵岚,他也一样欺侮他。为什么呢?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胆小、嘴笨,怕生……可是这样就该受欺负吗?这世界为什么容不下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变好一点呢?能让靖如风喜欢他一点,一点点,不用太多,朋友间的喜欢就好。那样他也会感到幸福。
他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春天一个大叔挑着一筐小鸡仔来学校门口卖,吸引了很多小孩。两元一只,是比较贵的巧克力冰淇淋的价格。陶居然一天的零花钱是五角,他都攒着没有花,因为无论他想要什么,祝慕贞都会买给他。
小鸡崽毛茸茸的挤作一团,有西瓜子一样的黑眼睛,嫩红的嘴巴啄着羽毛。它们安静地缩在那儿,等待被挑选。陶居然抠着竹筐目不转睛地看着,觉得很难过。
大叔对祝慕贞说:“给孩子买一个吧。”
祝慕贞问:“然然想要吗?”
陶居然艰难且缓慢地摇头,十分遗憾地对大叔说:“我们家没有院子,小鸡没地方玩。”大叔笑了笑没说话。
那天陶居然看着好多学生捧着小鸡回家,直到大叔走了他也没开口要。祝慕贞牵着他的手:“其实小鸡也可以在家里玩。”
“可是家里的地板很硬,它们的小嘴会啄破的。小鸡就爱啄来啄去,它们要去草丛里啄虫子吃,要跟其他的小鸭小狗一块儿玩……它们不愿意住楼上,它们又不会飞。”他幻想着每一只小鸡都能在有花有草的院子里长大,踢石头玩捉虫子吃。
第二天在学校外边的小巷子里,陶居然拉开妈妈捂住他眼睛的手,看到一只小鸡歪着脖子躺在地上,黄色的绒毛上沾着血迹。他捧着小鸡像捧着一块冻僵的石头,它身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陶居然问:“医生能不能给它治好?”
祝慕贞摇了摇头,他们一起把小鸡埋在花坛里,用陶居然玩沙子的塑料铲子。他悲伤地问:“谁把小鸡杀死了?”
祝慕贞含糊地说:“可能是不小心的吧,有些小朋友力气大……”
陶居然想不通:“为什么要杀死小鸡呢?”
祝慕贞看着才到自己腰间的小小少年,比起同龄人他长得太慢了,她总担心他会遭人欺负,尤其是他还长了一副柔软的心肠和比心肠还要柔软的脾气。丈夫的电话越来越少,她已经习惯了独立生活而不依靠任何人,可她的孩子不行。他要父母双全,他要家人给予的爱和依靠,他这样的孩子必须要有很多很多爱才能长大……可她能永远保护他吗?
她硬下心肠,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没有为什么。然然,有些人做一些事是没有理由的,无论如何他都会去做。他想要杀死小鸡,他就会杀死小鸡。你能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