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如风度过了混乱的一天,大清早跑到三十公里外的地方爬山,途中遇到大雨还摔了一跤,忍着半身泥水往家里赶,又在荒郊野岭被神出鬼没的交警拦住……好不容易回到家,被住家阿姨告知伞伞又离家出走了。
他拿着猫粮和猫玩具到处找猫,路上竟遇到好几个丢了宠物的,总共三只猫一只狗。大家忧心忡忡,怀疑小区来了猫狗贩子,气势汹汹地要去找安保,一个两只手上戴五个戒指的大妈养的是贵宾犬,尖着嗓子说:“还说保安都是海军部队退伍的,就这个水平?今天是猫猫狗狗,明天人家就来抢劫啦!”
他远离人群继续找猫,把小区翻了个遍才在靠山的荒僻角落找到伞伞和其他动物。宠物们骄横肥壮,野猫们凶悍精壮,双方正紧张地对峙。靖如风踏入战场,把伞伞捞起来,贵宾犬冲他狂吠,它一身卷毛,头顶尾巴和四爪被染成了扎眼的粉紫色。
靖如风觉得自己的眼睛受了伤,点点伞伞的小脑袋:“小小年纪混帮派?人家那么大一只,一脚就把你踩扁了。”他抓了把猫粮,伞伞埋头狂吃。他把剩下半包猫粮分给野猫,回家洗了个澡,擦着头发走到院子里,靖爷爷正坐在躺椅上看夕阳。
他老人家今年七十三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儿女远渡重洋定居海外,妻子过世人生寂寞,他就天天往海军疗养院跑,跟同样寂寞的老家伙们待在一块。他一向不干预子女的生活,让小孙子回国是个例外。
广播里传来音乐声,他以前在岛上当兵时就听这个。播音员都不知道换过几茬了,还是老一套的腔调,时不时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潮流词汇。他对小孙子的日常活动了如指掌,只是不太明白:“又去爬山了?蒲城的山你都爬完了吧!”
靖如风坐到他旁边,把杯里冷掉的茶倒掉换上新茶:“没有,东禅坡那边还没去过。”
靖爷爷笑笑:“你还真要把蒲城的山爬完呐?山不都一个样吗?”
“不一样,每座山每个时刻都是不同的风景。”
“喜欢看风景?这就是你满世界跑的原因?”靖爷爷露出怀念的神色:“这点像我,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到处跑……不过我们那个年代去哪里都是用脚走的,一个脚印一道风景,祖国的大好山河我都跑遍了!有一次趁放假坐那个绿皮火车坐了三天三夜去爬泰山,回来一天没歇就跟着拉练去了,那时候身体真好啊!不像现在哪都去不成啰……”
“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您想去哪里我都陪您。”
“不去啦!我啊什么奇山秀水都看过了,哪也不想去了!再好的风景也不如家人陪伴要紧……小风,你明白爷爷的意思吗?”他拍拍孙子的手:“你这次出事把我都吓坏啦!想看风景也成,就是别再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了,爷爷害怕呀!”
“我不想让您担心,但是……”靖如风看向大海:“爷爷,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喜欢被震撼的感觉。”
在渺无人烟的沙漠里,枕在骆驼身上遥望高天明月;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随着鱼群一道漂向天际;在苍莽荒芜的雪山上攀登,浸身茫茫云海触摸苍白的太阳……他喜欢那些未经雕琢的地方,那些大地本来的样子,他为它们震撼,尽管震撼过后他常常陷入一种迷茫。
“震撼?”靖爷爷喝了口茶:“四十多年前我去新疆戈壁滩,那里的岩石都是红的,一页页全是风刮过的痕迹,地上的砂也是红的,无边无际的荒原就只有这些石头。天也是红的,人走在天地间多么渺小,小得就像地上的一粒砂,多么震撼!山河壮美,何处不震撼?但是小风啊,那种震撼只是一时的。你眼睛看到的,鼻子闻到的,嘴巴尝到的都只是感官上的刺激,很快你就会感到无聊和孤寂!震撼……唯有人心里的震撼才是永恒的。
越看到天地之大,越觉出自己的渺小,越感到心灵的空虚和脆弱。小风,人不是这么活的,我们在这天地间,微小如尘埃,我们的生命对于这个世界毫无意义。正因为如此,我们要找到一种让灵魂为之震颤的东西,让我们觉得巍峨高山汪洋碧海也不过如此。小风,你得到人群中去寻找震撼。”
他见靖如风沉默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又笑起来:“其实很多道理是语言使它们浅薄,等你有朝一日亲身体会到了你才能感受它们的厚重。不要想太多,徒增烦恼而已。想想眼前吧——你妈问了好几次了要接你过去,你回来也大半年了,有什么想法?”
海天相接处,白鹭从火烧云上掠过,海风习习带着淡淡的咸味。靖如风一低头,伞伞不知从哪里拖来一条咸鱼,炫耀似地向他展示。阿姨从屋子里追出来,从猫嘴里抠走咸鱼。伞伞着迷地望着她的背影,失落地嗷一声,蹲在靖如风面前舔爪子。
他在风里说:“我在家陪爷爷吧。”
“爷爷老啦,不怕寂寞……你还小,你也需要爸妈陪在身边。”
“回去了也只有我一个,而且我也不小了。”
靖爷爷无奈地看向远方,“好哦,咱爷孙俩互相陪着吧……过几天你生日,你爸妈会回来的。”
“我知道。之前跟他们说过,其实没必要回来。”
“要的要的……”靖爷爷有点瞌睡:“对了,今天周几啊?”
“周四。”
靖爷爷忽然大声:“那怎么不去上学?!现在不上晚自习了?”他吹胡子瞪眼:“在家里就要守家里的规矩,要高考的!”
靖如风踩着晚霞踏进校园,远远就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他走上去扶住陶居然:“怎么了?”
陶居然惊喜又恐怯,不敢说实话:“扭、扭了一下。”
靖如风看到裤脚的一团灰迹,分明是鞋印。他没多问,只说:“能不能走?我送你去医务室。”
医务室没人,靖如风带他去了最近的医院。医生叫拍个片子,陶居然问医生能不能开点药就算了。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医生不耐烦地把单子开给靖如风让他去缴费。
排队、拍片、拿结果,医生扫一眼,说没伤到骨头。
“回去先冷敷再热敷,药油照说明书上涂就行了。这只脚不要使力,怕耽误上课就让你哥扶你!”他摆摆手叫下一位,两个高壮男子架着一个瘦弱的小年轻推门进来:“医生啊,我腿断了……”
两人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吹冷风。手机响了,是班主任。陶居然一惊,他还没跟老师请假!他求助似的看靖如风一眼,接了电话:“王老师……”
“我有点不舒服,在医院……嗯,已经好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上课……”
靖如风拿过手机:“王老师,是我靖如风。陶居然脚扭伤了,我和他在医院。”
“嗯,不严重……好,我一会儿送他回家。”靖如风挂了电话,放回他口袋。
“都疼哭了还要上课?”
陶居然没有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靖如风。他怕他知道,又隐隐期待有一天他能知道,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而不是现在。
“两天没见,跟我生分了?”
“不是……”怎么会生分呢?陶居然想,在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在他还不曾注意到他的存在的时候,他已经在眼里心里将他描绘了千百遍了。靖如风——靖如风——他在梦里都会感觉到幸福。
可现在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他就像一个能毁掉身边所有美好东西的诅咒。他希望爸妈不要离婚,妈妈走了。他希望能跟姥姥一块儿生活,姥姥也走了。他希望能跟靖如风亲近一点儿,却让人知道了他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
怎么办呢?还能和他做朋友吗?当然不能,他没脸见他了。可再也不见他?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到。
靖如风就像一束火花,在他心底默默烧着、暖着,让他不至于孤单,不至于难过得去死。他不敢想象,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靖如风知道了他的心思……什么也没有了,他不能再喜欢靖如风,不能再靠近他!甚至不许想他,不许梦到他,太可怕了!
“怎么了?”
“没什么……”他感到眼前一片模糊,灯光张牙舞爪地铺在绿化带上。
靖如风:“又哭了……你怎么总在我面前哭?”被热水烫到、被人撞倒、被他从河里拖出来,微红着眼睛、蒙一层亮晶晶的水光、眼泪汹涌而出——他的眼睛里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眼泪?
陶居然别过身体,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听到靖如风叹了口气:“走,送你回家。”
他沉默了一路,夜风扑在他身上,靖如风搀着他,他也不觉得冷了。到了家门口,陶居然没带钥匙,他敲了敲门,里边静悄悄的,可能没人在家。陶星星又住院了,他频繁地发烧,住院的时间几乎比在家的时间还多。
陶居然抱歉地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再等会儿。”
靖如风站在那,昏暗的灯光下从他头顶洒下来,高大的身材衬得门口这块地方无比闭狭。
“我陪你。”他刚说完,屋里传出动静。陶敬国从里边开门出来,手里还提着饭盒,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陶居然叫了声爸,父子两愣在那里,好像许久未见的老熟人忽然打照面一时忘了寒暄。
靖如风很自然地打招呼:“叔叔好,陶居然脚扭伤了,我送他回来。”
陶敬国回过神来:“好好,谢谢你。进来坐吧!”他急着去医院,忙对陶居然说:“然然,你招待下同学。我要去医院送饭了,好好休息!”说着匆匆走了。
靖如风拎着药袋,头一偏:“我可以进去吗?”
“哦哦,请进——”陶居然反应过来,跳进屋里差点摔倒。靖如风眼疾手快地把人拉住:“急什么?”
陶居然领他坐到沙发上:“你先坐?我给你倒水?你想喝什么?好像只有白开水……要吃水果吗?我找找——”
“我什么都不要,你老实坐着。”
陶居然坐不住:“我还是给你倒杯水吧,你是客人……”他站起来张望了一下,只看到水壶,也不知道一次性杯子放在哪里。他钻到茶几下的边找了一阵,放餐具的箱子里全是陶星星的旧玩具。
他一头汗地爬出来,与靖如风面面相觑。
靖如风打量四周,沙发上堆着喜羊羊玩偶,茶几上摆放着玩具汽车。他大概明白了什么,对陶居然说:“带我去你房间吧。”
陶居然庆幸自己有保持房间整洁的习惯,他领着靖如风进屋,关上门,捋了捋床单:“你坐吧,前两天刚换的。”绿色的床单一角印着白牡丹的花纹,陶居然下意识用手去遮,不自在地笑了笑:“这床单……”
“挺好看的——我喜欢绿色,是风的颜色。”靖如风说:“我坐椅子上吧。”
“没关系的,你就坐床上吧……这个凳子脚有点歪了。”他自己坐在歪凳子上,发出咯吱一声惨叫。这会儿他已经忘了疼痛。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包葱油饼干,捧过去:“要不要吃?”他觉得有点拿不出手,可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是我姥姥以前爱吃的,现在便利店都买不到了。口味是很老式的,但是味道、味道还是不错的……”他肚子里发出一声腹鸣,尴尬地红了脸。
靖如风笑了笑:“坐过来——”陶居然把饼干放到桌上,坐到他身边。
“把鞋脱了,袜子也脱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