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居然很小的时候,祝慕贞带他去过她长大的地方,一个现在已经消失的村子。那里有座老房子,房子前摆着一个大水缸,水缸上装着一个简单的过滤装置。水从屋檐流到到竹片上,过滤后一滴滴落在水缸里,每落一滴,就会形成圆形的水纹,均匀地蔓延开,最终被缸壁吸收。
水滴匀速地落下,水纹匀速地漾开,不紧不慢,循环往复,永不消逝。陶居然被这种现象吸引了,站到腿麻也不愿离开。他问祝慕贞:“水是哪来的?”
“天上来的。”
“天上哪里来的?”
“小天使伤心了就会下雨,下雨就有水了。”
“下完雨就不伤心了么?”
“当然了,伤心都随着雨水倾泻到人间啦!”
陶居然望望天,青色的云和白色的烟凝在一块儿,已经下了好几天雨了,一点儿也没有停的迹象。
他托着下巴盯着水缸:“它能装多少伤心?”
“它有那么大的肚子,能装下很多的伤心。如果装不下了,伤心就会溢出来被大地吸收。”
“那大地能装多少伤心?”
“大地装得下所有的伤心,她托着我们这么多人呢!”
“哦……”陶居然没法理解,他敲了敲水缸,水缸坚硬沉默,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水里映出他的模样,他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忽而忧愁地问:“水会不会把水缸撞坏?”
祝慕贞蹲下来,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一圈圈向水缸漾去的波纹,笑着说:“有可能哦……有句话叫水滴石穿,每一滴水都有小小的力量。每一次撞击可能微不足道,却真实地存在着,积少成多,慢慢地这些数不清的水纹就能把水缸撞碎。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你看,它很坚固,能坚持很久很久……”
她拉着他的小手:“然然也要像它一样坚强,一直坚持下去。”
“好吧……”陶居然有点担心:“可是它会疼吗?”
“可能一开始不会,时间久了也会疼吧……”
“哦……”陶居然拧着眉毛,开始后悔刚才答应要坚强,因为坚强看起来好疼。
按照水缸的使用寿命,它其实还很年轻,就像祝慕贞说的,还能坚持很久,但是第二年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倒塌了,水缸也四分五裂。意外就像雨水一样,人们能知道未来一定会下雨,但不知道哪天会下雨,更不知道哪天雨才会停。
今天是个不会下雨的好天气。陶居然从桥上疾步而下,又茫然地停下来。
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胸膛迸发出来,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在凉风的刺激下,这种热度尤为舒适,甚至产生一种飘飘然的奇妙感觉。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提不起力气去思考任何事。他突然觉得好疲惫。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一切,太多太多了。
其实放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谁都可以放弃,什么事都可以放弃。
他向着河流走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往那儿走。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念,抬眼之间,落日被地平线割开,流出的色彩迅速把云染成织金的绸缎。对面的山变得模糊了,山顶的树几乎透明。
他看了一会儿,走到长长的堤坝上。河滩上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小的是从上游一路冲下来的,大的是筑堤的时候被遗忘在这儿的,这些形状各异的石头均匀地晒着夕阳。
有个女人牵着孩子在长堤上散步,握着手机神情愉悦地说着什么,小孩儿边踢石头边被拖着往前走,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滚动的石头上。一时踢得远了,想挣开母亲的手去捡,女人喊道:“别捡东西,看你手脏死了!”小孩举起两只手打量,仰起脸笑。
那块石头被一个年轻女孩儿踢开,她耐心地听着同伴喋喋不休的抱怨,一面嗯嗯答话,一面把脚边所有的障碍物都踢回河滩上。她的同伴表情夸张情绪激动:“他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有人这么干!?我不管,这次我一定要跟他分!”“好好好,不分手你是猪!”路过陶居然身边的时候,女孩压低声音:“说分手你是一次比一次喊得响亮,敢不敢真分一次?真是的……”
一对老夫妻慢悠悠地散步,说着陶居然听不懂的方言,老奶奶神情严肃,老爷爷背着手,似乎在劝什么。他看了陶居然一眼,面带微笑。老奶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太高兴地咕哝着,而她的老伴儿已经抬头欣赏起夕阳了。
陶居然不想再走了,他解下书包放在一堆石子上,河滩上有个中年男人正架着相机拍摄夕阳。他远离人群,走到另一边,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那钻石般的光芒,闪烁着夕阳的斑斓色彩。他忽然想到一句诗,水光潋滟晴方好。他觉得没有比“潋滟”两个字更贴切的,后人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词了。潋滟,他含在嘴里都能感受到波光闪动的温柔。
这场夕阳多么令人惊艳,世界又是多么美好,人们多么幸福。他努力笑一笑,感受了一会儿风的吹拂,慢慢往前走。前方一块橘皮浮在水上,像小船漂在月亮上。
冰冷的河水顺着小腿漫上来,他猛地吐了口气,紧握拳头。水流声陡然灌进耳朵里,嘈杂得令人难以忍受。他没法思考,也不去思考。
他咬紧牙关,惊慌、恐惧撑满他的胸腹,让他呼吸困难。但这都被一种更蛮横的情感压制了,这种情感驱使着他朝河水走去。就这样不停地走,让水流淹没他的感官,让眼睛再看不见冷漠,让耳朵再听不见恶言,让明天不再悲伤,只需要再往前走……
“喂!你干什么!”一个声音意外地冲了过来,陶居然惊悸地喘了一声,水流的力道让他踉跄了一下。
他猛然睁眼,靖如风神情可怕地急步而来。他头发飞扬,白色的衬衫染上一层灼热的金红色。他一把攥住陶居然的胳膊往后拖回岸上,黑沉沉的眸子里映出了夕阳的倒影,好似一把愤怒的火,他吼道:“你他妈要跳河吗?!“
他的手如同铁钳一样箍得陶居然生疼,这股疼痛却唤回了他的理智。他盯着湿透的裤脚,寒意霎时顺着脊柱蔓延上来,激得他毛骨悚然,不住地哆嗦。
靖如风怒气冲冲地问:“你在干什么!?你疯了!?”
陶居然心脏狂跳,身体发僵,攥着衣襟急促地喘息。惊惧忽然间爆发,又忽然间退去,让位给了别的东西——一种剧烈运动过后的反胃感。
靖如风半拉半抱地把他带到河堤上,他脱力般坐在那,耳边嗡嗡作响,无法集中视线。他僵硬地抹了把脸,满手的冰凉。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原来糊住眼睛的不是汗,是眼泪。
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着嗓子说:“鞋子湿了……”
他的声音小得像是在哭,靖如风只得凑过去:“你说什么?”
“我鞋子湿了。”
靖如风看他失魂落魄地缩成一团,沉默了好久才烦躁地叹一声,无奈道:“我要不拉着你,你全身都得湿!大秋天的想游泳啊?”
“我不会游泳。”
靖如风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想喂鱼吗?以身饲鱼!?”
陶居然望着他,眼里赤红的一轮夕阳,悲悲戚戚,仿佛要滴出血来。
靖如风心头一震,偏头望向河面,咬了下嘴唇,嫌恶地皱起眉头,凶巴巴地警告:“少往河里跑,淹死了被鱼吃,鱼又被人吃,恶不恶心!”
“我没想喂鱼……”
“那你想干什么!?”
陶居然眼睛湿漉漉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他抹了把脸,精疲力尽地说:“我什么也没想。”
“你最好什么也别想,想了也不要做,做也不要当着我的面!”他压着脾气,冷冰冰地说。
“对不起……”
“别对我说,想想你的家人。”
“妈妈走了,姥姥也走了,她们都丢下我走了……”陶居然喃喃道:“我没有家人了。”
靖如风手捏成拳头又松开,像放了气的气球。
“走了!”他丢下两个字,自顾自离开。他走得飞快,急躁又不满,从背影都能看出心烦意乱。
走了一段,他停了下来,猛地折返居高临下地看着陶居然,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想干什么!你疯了吗?你疯了吗!”
陶居然深深地吐了口气,终于从恍惚的状态里醒过来。他看向靖如风,一直以为他很会说脏话呢,没想到只会一句“他妈的”。
他满脸苍白,笑里带泪,把骂得起劲的靖如风给看愣:“……你还笑,你他妈是逗我吗!?”
陶居然的笑容更大了,低头也掩不住。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突然觉得十分好笑。
靖如风坐到他旁边,不住摇头:“疯了疯了,真疯了……”
他们就这样从日落坐到月升,谁也没有说话。
靖如风手撑在地上,仰望天上的星星,轻声问:“为什么到河边来?”为什么要往水里去?
“因为……我觉得今天也许是抓香蕉鱼的好日子。”
靖如风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狐疑地问:“什么鱼?”
陶居然没有回答:“对不起,不该让你看见的。”
靖如风严厉地盯着他:“闭嘴!听着,不许再靠近这里,不光这里,海边、水库、泳池通通都不许去!我会盯着你的,陶居然,今天让我遇到算你倒霉,你永远别想靠近这条河!”
他从陶居然包里翻出手机存入自己的号码,加上微信,放下狠话:“从今天起,我会一直盯着你,我不允许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犯傻!”
陶居然惊愕地望着他,忽然手机响了,靖如风点了接听,递到他耳边,是何啸的声音:“然然快过来吃饭,我做了板栗炖鸡!”
“好……”陶居然答应着,靖如风已经走远了。风卷着他的衣服和头发,摩托车急吼吼地向黑夜驶去,喧嚣声穿透整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