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居然心神不宁地握着手机,整个晚饭时间都没怎么说话,何啸一个劲儿给他夹菜。在徐老师的帮助下,他带回来好几大包板栗和干蘑菇,他说山上有刺猬和野兔子,都机警得很,不等走近就跑个没影了。
“有只山鸡,胖的跟球一样,羽毛倒是挺好看的,伏树丛里一动不动,我猫过去抓它,结果徐老师猛一出声把鸡给吓走了,不然你这会儿吃的就是正宗的山鸡了!”
徐行解释:“那是山民养的,它身上有一圈长羽被拔掉了,飞不起来,又有人喂,所以才那么胖。”
何啸拿眼睛斜他:“哇偶,这天下还有徐老师不懂的东西吗?”徐行好脾气地笑笑。
饭桌上热热闹闹,谁也没问他大晴天为什么鞋袜都湿透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情绪。陶居然觉得很抱歉,他也打起精神来,不想让人担心。
八点十三分,他收到了靖如风的消息。
【明早去爬山】
【你家地址发我,我去接你】
甚至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跟他本人一样不容拒绝。
【好】
陶居然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饭后徐行和何啸送陶居然回家,直到他下了车何啸还在唠叨:“就睡我家嘛,明天正好一起写作业!”
“抱歉阿啸,明天我有点事。”
“好吧……”
目送他走进小区,何啸还想不通:“能有什么事呢?”
徐行好笑地说:“他跟你一样都是大人了,理应有自己的事,你呀也看得太紧了!”
“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关心他还有错啦?你不知道,这两天对他来说是很难过的……”
“你别太担心,我看他虽然有心事,但精神不错,或许有好事发生呢?”
“那就最好了……“
陶居然睡前设了好几个闹钟,生怕自己起晚了,结果一个也没用上,闹钟响之前他就醒了。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室内灯光静谧,他拥着被子坐了会儿,慢慢打着哈欠。
手机亮了——靖如风发来消息:【起了吗】
【我出发了,大概十五分钟后到】
他赶紧起床收拾好,轻手轻脚地出门,到小区门口等着。路灯也偷懒,一半睡着一半亮着,远处传来细细的风声和虫鸣。没过多久,摩托的引擎声由远及近——靖如风来接他了,和说定的时间分毫不差。
“上来。”
陶居然不太利索地爬上去,视野一下子拉高了。
“坐好。”
手蜷缩在半空,除了靖如风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东西。他盯着那截腰,犹疑不定。
靖如风回头:“你想被甩下去吗?”
“抱着我,走了——”
轰隆声在夜色中呼啸而过,惯性把他推得紧贴着靖如风,热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僵硬地搂着他,汗毛直竖脸颊发烫,仿佛有一锅水咕噜咕噜沸腾着。
“害怕吗?”
陶居然向黑夜里张望:“不怕。”
“冷吗?”
“不冷。”
“那你抖什么?”
陶居然深呼吸,却呛进一口清冽的空气,他努力控制了一下:“不、不抖了。”
靖如风放慢速度:“冷就抱紧点。”
“好。”
天地昏沉,如同一团墨水在水中化开。雾霭弥漫,城市里几点亮色与夜空遥遥相对。他们乘风飞驰,体温交缠。陶居然盯着他宽阔的脊背,被风吹得颤抖,胸口发热,他很想紧紧地靠上去……
到了目的地,靛蓝色的天空分层褪色,灰白的地平线上迸出几道透明的亮光。寂静的山林里响起微弱的虫鸣声,陶居然站在山脚下,没看到任何入口:“没有路啊……”
靖如风活动着手脚:“有人走就有路了,来吧。”
陶居然仰头望去——呃、还好吧,不算陡,应该比较好爬吧……
靖如风一马当先,陶居然紧随其后。山势并不陡峭,但对于陶居然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不到十分钟他就呼吸不稳,二十分钟后他汗流浃背,半小时后他肌肉发酸。
靖如风精神奕奕,他伸手拉了陶居然一把:“累了?要不要歇一会儿?”
陶居然气喘吁吁的:“不、不用!我不累!”
“这座山坡比较缓,植物也长得规矩,不难爬。你调整呼吸,别岔气。”
“呼——你经常爬这种山吗?”
“你想说爬野山?”靖如风笑笑:“是啊,我只爬野山。我喜欢走没人走过的路。”
“你不怕遇到危险吗?”
“什么危险?”
“呃……蛇啊毒虫什么的?”
“这算什么危险?”靖如风说:“带驱虫药就好了。”
“失温、迷路、滚石、滑坠、缺水……”他一一数来:“致命的才叫危险。”
“你都遇到过……?”
靖如风不置可否,他扬了扬自己的机械手表:“这里有GPS定位,如果长期没有移动或者信号异常就会有人来找我。”
“好高级……”陶居然瞅了两眼,没看见任何logo,心想肯定是很贵很贵的表。
“这表是我姐自己装的,她是机械爱好者,里面的GPS是我哥装的。去年我在雪山上遇险,差点死了,回来就给我套上……本来还有一个检查心跳血压的零件,被我拆了——侵犯**。”
靖如风提醒:“左边那块石头是活动的,踩另一边。”
陶居然险险登上一处高地,“你们家有三个孩子?”
“嗯,超生。”靖如风站在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歇一会儿?”
陶居然点点头,扯扯领口,浓厚的夜色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深蓝色的天空逐渐发亮,月亮消失在天边。
“你很喜欢探险吗?”
“探险?算是吧,我只是喜欢那些没见过的风景,我喜欢那种……被震撼的感觉。”
“震撼的感觉?”陶居然不懂。
“靖如风没解释,他说回了刚才的话题:“恶劣的环境、野生动物,这些都能致命但都不是最危险的。你知道最危险的是什么吗?”
陶居然环顾四周,心里惴惴:“是鬼……?”
靖如风一笑,突然握着他的手腕往前一推,陶居然踉跄一下又被拉回来,差点摔到他怀里。他惊魂未定地看向他,他的眼睛如黑夜一般冰冷而危险:“是同伴。”
“那座雪山并不难爬,至少我爬过更高的。但是我们遇到雪崩,我受了伤无法行动,我们被困了三天,食物消耗殆尽。同伴偷走了我的水抛下我自寻出路。”
“啊!那怎么办?”
靖如风看向他紧抓住自己的手,没有甩开,语气平平地说:“两天后救援队找过来,我得救了,他因为低温冻坏了腿不得不截肢……我们正好住在同一家医院,他来找我道歉,我打了他一拳。”
“然后呢?”
“没有然后,ending。”靖如风往前走:“继续爬吧,一冷一热容易感冒。”
爬到山腰,陶居然累得两腿打颤,每走一步都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靖如风步伐稳健,放缓了节奏,问:“还能坚持吗?”
陶居然不好意思说不,这可是靖如风第一次约他啊!
“还、还行吧……”
“多爬几次就好了。我刚开始爬的时候也很难坚持,现在已经成爱好了。”
“我没什么爱好……”
“你还小,爱好可以慢慢培养。”
这是什么过来人的语气?陶居然嘀咕:“你也不大啊。”
“说什么?”
“没,我是想问……你原来在哪里上学啊?”
“加拿大。我在那儿待了好多年,没意思。”
“怎么回来了呢?”
“五月份爬山摔断了腿,爷爷发话让我回来。”
“哦……那……”该说什么呢?又把天聊死了吗?唉——
他一直说服自己,不善言辞并不是什么令人讨厌的缺点。除了阿啸他没有可倾诉的对象,而无需他说什么阿啸总能猜到他的心思。可此时此刻,还有和靖如风相处的每时每刻,他多希望自己是个健谈的人啊!不需要把他逗得哈哈大笑,至少让他了解到他很喜欢和他相处、很希望能和他相处……连这点都做不到吗?为什么别人可以呢?为什么他和别人不一样?
晨昏在天际接壤,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的喘气声,沉默又与他们结伴而行。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爬到山顶,天微微亮,太阳半边脸,羞涩地发着光,仿佛怕来早了把大地吵醒了似的。
陶居然柱着靖如风给他捡的树枝,不停地喘气,淌了一后背的汗——不是运动过后酣畅淋漓的汗,而是长时间缺乏锻炼身体发虚的汗。
靖如风拧开水递给他,看他苍白的脸上浮起艳艳的红晕:“平时不爱动吧?”
“嗯……我、我可能——”他想说些漂亮话,免得给他留下懒惰虚弱的印象,可惜一开口就卡壳,顿了一下只好点头:“是,我从小就不爱动……我也不会打球,什么球也不会,小时候学了乒乓球没学会,后来阿啸教我打羽毛球我也学不会,我老是慢半拍接不住球。然后也学过篮球,没人愿意带我玩,就、就不学了——”还是住嘴吧。
陶居然低头,还是觉得沉默好,他比较擅长。
“你喜欢吗?”
“啊、什么……?”
“你喜欢你说的哪些吗?乒乓球羽毛球篮球?”
陶居然摇了摇头,不止球类,他对任何运动都不感兴趣。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学不会也不要沮丧。时间有限,要用来做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
“我也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
“慢慢发掘,人生还长着,这么快下结论干嘛?”
“可是你有好多擅长的事,爬山、打球、骑摩托车——”还有逃课、开锁、放风筝、画史努比、在最寻常的地方发现最好的风景……说都说不完,他怎么这么厉害?
靖如风耸耸肩:“擅长说不上,想做就做了,毕竟也挺无聊的。”
这时太阳爬出了地平线,山峦树木都粘上一层毛茸茸的金光。靖如风站在那,晨光亲吻着他的脸颊,照耀着他隆起的眉宇、挺直的鼻梁、还有淡红色的嘴唇。他迎着阳光,像周围自由生长的树木一样肆意张扬。
陶居然眯着眼睛,那些耀目的光芒仿佛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他脸上深邃的轮廓投下的阴影和阳光斑驳交错,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陶居然低头喝了一大口水,脖子和脸都红彤彤的。
“你很热吗?”靖如风走到他跟前:“晒到了?”
“没、没有!”陶居然捏着水瓶,声音都变地尖锐了:“太阳出来了——你快看!”
“去前面吧,视线更好。”
陶居然跟着他走到一片突出的岩石上,两人并肩眺望——群山围绕着城市,向阳的山面呈现出鲜亮的青黄色,背阳的那面则是深绿色;碧蓝色的大海广阔沉静,城市紧依着海洋,像一块嵌在浓重色彩之间的磨砂玻璃。高楼大厦闪闪发光地伫立在晨曦中,就像复活节岛上的巨人石像,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马路上开始有车辆穿梭,人们正在醒来。
两人被这景象所吸引,谁也没有说话。很快城市急惶惶地运作起来,一起又变得和往常一样,日出结束了。
靖如风问:“昨天发生了什么?”
“……”陶居然无法回答。
“你在想什么?”
他好似逼问一般,陶居然捏紧了手:“我……”
靖如风又问:“香蕉鱼好吃吗?”
“啊?”陶居然一阵脸红。
“怎么?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
“下次还犯不犯傻了?”
陶居然摇摇头,心想:我可能被水鬼附身了吧。
“把手机拿出来。”
陶居然照做,看他手指翻动。
捣鼓了一阵,靖如风把手机递给他:“这是一个定位的程序,你输密码,以后我就能随时看到你的位置。我说过了,我会盯着你。”
被那双眼睛认真地看着,谁又能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