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陶居然辗转反侧,迷迷糊糊梦到小时候的事儿,有人在耳边说话,不记得说了什么,只言片语在虚空里飘着,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醒来时窗外还雾蒙蒙的,比平时还早。
去卫生间洗漱的时候,陶敬国已经起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爸,这么早……今天还要加班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觉得该问一声,结果如何反而不重要了。
陶敬国在厨房准备中午的饭,笑道:“加班才好挣钱养家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陶居然没有说话,目光落在洗手台上。两大一小三把牙刷依偎在一处,挤在同一个杯子里,牙刷柄和杯子上都绘着喜羊羊的图案。阳光从窄窄的窗户里漏进来,微弱的光线营造出一种祥和的氛围。
他静看两秒,伸手驱开。从另一侧拿过自己的杯子和牙刷,慢吞吞地接水、挤牙膏,水声哗哗——
陶敬国没听他回答也不在意,随口问:“去何啸家吗?放假了就好好放松,高三辛苦,不要太有压力啊!”
他把东西收拾好,卧室里传来吴晓若的抱怨:“动静小点儿!星星还在睡呢!”
陶敬国缩了缩脖子,孩子气地竖着手指做了个“嘘”的表情,带好东西出门了。
屋里恢复了清晨的宁静,陶居然轻手轻脚地返回卧室,背好书包走出门。室外温度要低些,凉丝丝的气息迎面扑来,沉闷浑浊空气被关在门内。他出了小区,走到长盛街,街上没几家店开门。他走到拐角的花店,正赶上卡车来送货,是一车芳香馥郁的花儿。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忙着摆花:“来得真早,花儿都没醒呢!你自己去挑吧!”
陶居然买了一束白玫瑰,老板娘手脚利索地包扎好:“下次还来啊!”
送货的司机靠在车窗上抽烟,“老板娘你生意好啊!大清早就有人上门买花了!”
老板娘笑一笑:“哪儿啊?平时可一天都卖不出几朵!他是熟客啦,年年都来哩!白玫瑰可不紧俏……”
长盛街是条老街,现在已经是居民区了,房子都半新不旧的,除了花鸟市场和早点铺子,其他店面都盘去长兴街了。陶居然路过好几拨出来锻炼的老人,画眉鸟笼中啁啾、麻雀枝头高唱,太阳就在清脆悦耳的欢迎声中缓缓升高,第一班公交车也破开薄雾开始了漫长的兜兜转转。
走出长盛街,转角就是长兴街,这里的楼房都是高层,缀满了玻璃,反射着银色、灰色的光,是现在时兴的工业风,像是为了凸显高级感而刻意去掉人情味似的。陶居然特意绕到这里,走到以前住的小区——太阳花园。
过去一年陶居然常来看它,看那些鲜亮的装饰变成光秃秃的水泥,热闹的居民楼化作空旷的骨架。姥姥总说:“有人住才叫房子,人没了就是一堆木头架子。”每次想到这句话,他总是感到悲伤。
这天清晨,黄色的挖掘机和蓝色的运输车停在废墟中间,围墙已经被推倒了,露出建筑里狰狞的钢筋和水泥块。施工的标志立在外边,挖掘机巨大的机械手高高扬起,把距离最近的那栋房子的残骸挖去——坍塌声震耳欲聋,把他心底那些美好的东西也挖去大半,过去的人过去的生活都被埋进尘埃里了。
他站在人行道上,刹那之间这熟悉的地方竟变得陌生。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忘记妈妈和姥姥的样子。
一辆自行车载着尖啸的铃声驶过,陶居然如梦初醒般望过去。
“吱——”自行车猛地调转方向,是宋言恩。
“陶居然?起得够早的啊!”他说话一贯招人烦,是玩世不恭又想要引人注目的腔调。
陶居然没有力气应付他,低头就要走。宋言恩却把自行车一架,拦住他的去路。
“喂——着什么急?又赶着英雄救美呢?”
宋言恩看一眼他手里的花:“白玫瑰?程祎祎喜欢的花。告白呀?还是约会?哦对了,今天是她生日!”
“不是。”陶居然不想跟他纠缠,也不想让人误会。
宋言恩把眼一眯,皮笑肉不笑地说:“最好不是,看你那畏畏缩缩的样子——欸,你是不是很怕我啊?其实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你老老实实不搞小动作我就不惹你,怎样?”
陶居然不理他,往旁边一让,宋言恩突然伸手抓过来:“人可以走,花留下!”
陶居然往后一躲,一脚踩空,整个人往绿化带上倒,手里的花也摔在地上。
宋言恩忍俊不禁:“喂,你自己摔的啊,我可没碰你!”
陶居然手忙脚乱地把花捡起来,花还是好的,就是玻璃纸沾了泥。他用手掌抹去脏污,动作又重又仔细,专注得浑然忘我。
宋言恩自觉没趣儿,丢下一句“笨手笨脚的!”扬长而去。
陶居然站在原地,人行道无限地延伸而去,他的背影化作一个小点。阳光渐渐走来,他长舒一口气整理情绪坐上了前往蒲山墓园的公交车。
节假日人们要到九点才出门,因此公交车上只有陶居然一个乘客。这条通往城郊的线路从城东贯穿城西,经过数不清的车站,公交车都是老资历了,车身上印的广告还是十年前的,底下某些部件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声音盖过头顶放歌的小喇叭。司机摇头晃脑,在不甚流畅的音乐里找调。陶居然想不起来是什么歌,只是耳熟得很,大概也曾风靡过大街小巷吧,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司机仗着路熟开得又快又猛,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停直奔终点。中间的每次停顿都让他十分不耐烦,一直按喇叭催促。
陶居然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胃里翻滚着,终于在某次急刹的时候干呕出声。他没吐,但司机往后望了望,皱眉说:“那边有袋子,别吐车上了!”
陶居然冲到车中间拿袋子,其他乘客避之不及,纷纷挪转身体怕被碰到。原本坐他旁边的一个老大爷也换了位置。
他一张脸白了又红,回到座位翻出纸巾,担心自己真的吐在车上。他什么也不去想,只一路紧紧握着那束花。
墓园嵌在山间,是个僻静的地方。十一那天很多人来给烈士扫墓,带了各式各样的供品,有最新款的零食、也有已经退市的玩具,花花绿绿的倒是热闹。
守园的老大爷看他一个孩子孤零零地来,便从门卫室走出来伸胳膊蹬腿,一边锻炼一边转悠。
陶居然把花分成两份,分别插在妈妈和姥姥墓碑前的泥地里,她们的墓挨在一块儿,也不会孤单。
只差他一个就跟以前一样了。
照片上的人温柔地注视着他,生前死后神情依旧。
“妈妈,我来看你了……”
直到下午陶居然才回到城区,蒲城沿海,城东是港口,比城西更繁华。巨大的机器挥舞着手臂对空扬起,轰隆一声,大山发出疼痛的怒吼声,然后化为尘土一一城市像春天的野草一样蓬勃发展,蜿蜒入海的河流却不紧不慢,要枯不枯,断断续续地一直流到现在,把城市的废弃物吐到海里。
“你出生的那一年几乎一整年都没有下过雨,河里只剩下潮湿的淤泥和挣扎求生的鱼,我们都以为这条河就要干了……可是十二月的时候猛地下了几场秋雨,河又活了鱼也活了,你出生了,我做妈妈了,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陶居然站在跨河大桥上往下望,想到上一次和靖如风在这看风景,山、海、风和河流,那天的一切都是鲜亮的。靖如风就像点睛的那一笔,使得风景都生动起来。而如今夕阳淋漓,一切又蒙上陈旧的色彩。
风徐徐地吹动,依稀夹杂着海风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海鸟,飞在天与海之间,找不到小岛也找不到同类。
更早之前,那时候河两岸还没有建起混凝土的防护堤,河里冲刷过来的小石块、砂土还有各种塑料碎片都堆在岸边。姥姥和他并排站着,他已经比姥姥还高了。姥姥看山、看海、看不清明天,他倔强地低头,看他们的影子。
晚风梳理着白发,姥姥在风里叹气:“然然啊,不要难过,都是没办法的事……”
他难过吗?他已经忘了难过是什么感觉了,就像人们尝不出空气的味道。但摸着姥姥枯瘦的手,悲伤又像潮水一样,一阵一阵侵袭过来。
“然然,想哭就哭,姥姥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哭了……”
不,不能哭,不能让姥姥伤心,他可以忍,忍到没有人在意他的眼泪,忍到没有人为他伤心——那时候就可以哭了吧?可那时候还哭得出来吗?
夕阳浮在山顶,树都变成了一片墨色,每年甚至每天都是这样。但城市变得很快,河堤上的人从四个变成三个,从三个变成两个,现在只剩他一个了。
“宝宝快看,那是夕阳——”
“然然,慢点儿跑,爸爸妈妈牵着你——”
“然然,明年,明年爸爸就会回来了——”
“然然,陪妈妈看看夕阳吧,夕阳多美啊——”
“抱歉然然,妈妈爱你——”
沉默的山、流动的河、还有平静的海,它们注视着陶居然,从过去到现在。
风挟着车辆从背后不停驶过,他眨眨眼,想要看清什么,然而泪水汹涌而出,他只得狠狠擦了擦眼泪,任由悲伤带他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