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第二天陶居然本打算和何啸一块儿去山里收山货的,就在隔壁县何啸的老家,来回三小时的路程。早些年何家分了一座小山头,一直交给远方亲戚打理,穷乡僻壤也没什么收成,不过一些核桃松子什么的。往年何爸爸清明节会回乡扫墓,后来出行不便就没有回去过了。这次何啸也不过夜,只是看看老宅子,扫扫祖坟,顺便带点儿山货回来。
然而陶星星要出院,陶敬国又要加班,就让他去接吴晓若母子。陶居然只好答应,转头给何啸打电话。
何啸知道他期待了好几天,有点为他生气,安慰道:“没关系,下次再去。山在那里也不会走,回来我给你做核桃包吃!”
“那你要一个人去吗?”
“还有徐老师,刚刚跟他聊天提到了,他说开车送我们!”
陶居然很失落:“哦……那你们路上小心。”
“嗯嗯,我今天刚找到一个松子糖的做法,这回也多带点松子。你不是想要个松塔吗?我给你整个山上最大最好看的!”
“好哦。”
何啸挂了电话,在心里把陶敬国夫妻俩骂了一通,尤不解气,冲到客厅把事儿一说,气哼哼道:“祝阿姨多么好的人,当初怎么就看上然然他爸了?”
何爸爸正在剥蒜,对上儿子炯炯的一双眼,只好说:“人是会变的……”
何奶奶嘀嘀咕咕:“以前也看不出什么,虽然性格懦些,跟孤儿寡母一块儿过日子懦些也好。慕贞母女俩都不是强硬的人,倒也般配……谁知道遇上个伶俐心狠的,一下子把他拿捏住了。”
“什么拿捏不拿捏?他是个人,不能自己做主吗?说白了还不是自私、偏心!现在的老婆给他洗衣做饭大小事拿主意,他什么都不用操心舒舒服服过日子多好!小儿子生病了让然然去伺候?去年然然发烧,躺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还是老师打电话他才发现的!这一家子把然然当什么了?他们住的房子还是祝阿姨买的呢!好意思吗?然然都成灰姑娘了!”何啸暴躁地原地踩了两圈,气得不行。
何爸爸:“那房子是婚后买的,不管他有没有出钱都是夫妻共同财产。当初然然姥姥跟他们说好的,房子给他们住,要照顾然然到大学毕业。”
何啸:“姥姥那是不知道他那么不靠谱!”
何奶奶:“再不靠谱也是亲爹,明年考了大学走得远远的,以后就好了……”
“这怎么能好?然然心里苦,他闷在心里,早晚给憋坏了!”
陶星星下午才出院,所以中午得给他们送饭。陶居然不会做饭,煮面条煎荷包蛋还是姥姥去世前教的。陶敬国提前把食材准备好了,不用他炒菜——“煮点饭炖个汤就行了”临走前他这样交代。
陶居然盯着那碗粉色的排骨,沉默了两分钟,选择远程求助。
何啸心说炖什么鬼汤让她自己去买,嘴上还是心平气和地教他怎么焯水怎么去腥怎么放料怎么看火。
听见电话那头被烫到声音,何啸叹了口气:“赶紧放冷水底下冲——”
挂了电话,他还愤愤不平,徐行握着方向盘,笑着问:“这么大火气?”
何啸臭着脸:“凭什么给他们做饭?这亲爹后妈哪个给然然做过饭?姥姥去世的时候他们赌咒发誓说会照顾好然然,结果房子一到手别说送饭了,上完晚自习回家连个热水都要自己烧!”高中休息时间少,祝慕贞在的时候天天给陶居然送晚饭,少年人长身体容易饿,晚上还要多准备一份夜宵。她过世后姥姥也风雨无阻地送饭送汤,生怕他吃得不好。
姥姥一去世,吴晓若就推说要带孩子没法送饭,这也就罢了,每天做饭就做一家三口的量,从来不多留。高中下完晚自习回家都十点了,陶居然饿了自己煮面吃,吴晓若就从床上爬起来洗菜开火,乒乒乓乓把一家子都吵醒,声势浩大地给陶居然做了顿宵夜。陶星星困得哇哇哭,闹了半晚上,陶敬国哄孩子哄得疲倦不已,第二天就跟陶居然商量多给零花钱让他在外边吃了再回来。
想起这事儿何啸就憋得慌,对着徐行一通发泄:“学校那块没多少吃饭的地方,晚上十点只有小摊儿还开张,又难吃又不卫生,谁能叫自家孩子天天去吃那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就不知道心疼,有了后妈就有后爹!”
陶居然倒没什么不平的,炖汤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汤好的时候已经挺晚了,他赶紧装好往医院赶。这会儿正是吃饭的时候,医院人不多,吴晓若接过保温桶:“辛苦了然然!星星住了这么多天院什么都吃不下,昨天才有胃口说要吃排骨,你爸答应得好好的,结果又要加班!来,张嘴——哥哥炖的汤,尝尝好不好喝?”
陶星星人恹恹的,拿眼睛瞪陶居然:“我要喝爸爸的!”
“星星乖,今天先喝这个好不好?哥哥做的也好喝!来,张口——”
陶星星张口喝了,问:“爸爸怎么不来?”
“爸爸工作忙,要赚钱给星星买好吃的好玩儿的,咱们今天回去就能见到爸爸了。再喝一口——”
吴晓若一边喂饭一边说:“然然你出门的时候吃过饭了吧?那边都是星星的东西,阿姨现在腾不开手,你帮阿姨整理一下,一会儿好早点回去。”
陶居然默默收拾东西,隔壁床上的病人陷在被子里悄无声息,空气中充满消毒水的刺鼻味道。这味道尖锐而强烈,粘在身上怎么也去不掉,侵入病人的肌骨,好像只有烈火才能烧掉这病痛与死亡的仆从。
陶居然想起那年秋天,医院的树很早就落叶了,枯树枝仓皇地直立着,麻雀孤零零蜷缩在上边用嘴梳理着羽毛。祝慕贞躺在这样一张病床上,吃力地跟他说话。他完全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他记得他没哭,只是像窗外的枯树一样直打哆嗦。
陶居然甩甩头,努力不去回想,他紧盯着手里的东西:陶星星的衣服、陶星星的玩具、陶星星的药、陶星星的病历。
“这是你大儿子?”隔壁床的家属回来了,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精神萎靡,笑着寒暄。
“是星星的哥哥。”吴晓若这样回答,瞪着陶星星要他把汤里的莲藕吃下去。
“真好啊!两个儿子,你以后要享福了……”不知道想到什么,女人目光怅然,轻轻唤醒病床上的人,喂他吃饭。
吴晓若道:“我是不指望孩子的,儿孙自有儿孙福,生他出来也不是为了让他养老,以后他自己过好就行了。我和老陶两个互相照顾着过,跟您老一样。”
女人摇摇头:“唉,我以前也跟你想得一样,不过人老了,精力不好,不管是他病了还是我病了都难过啊,还是有儿女在身边好……你看,外面那些机器我都不会用,发票打不出来。人老了,被社会抛下啰……”
“您快别这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还不是看个人良心?有良心的记着你的好就回来看看,没良心的只记得你对他不好,不恨你就罢了,还指望什么呢?您没看电视上,有多少含辛茹苦养出来的孩子长大了就要跟父母断绝关系,我可不指望孩子养老!”
陶星星眨眨眼,插嘴:“我给妈妈养老!”
吴晓若笑道:“哟,你懂什么是养老?啊?你能给妈妈炖排骨汤吗?”
陶星星扭来扭去:“哥哥炖!我喂妈妈喝!”
女人在旁边看着,羡慕道:“你看看,多好的孩子!你啊,以后能享孩子的福!”
吴晓若笑着揉揉儿子的脸蛋,欢喜地说:“哎呀,小孩子随口一说,谁知道长大了是不是白眼狼?”
陶星星听出这不是好话,嘴里的排骨又吐回去:“我不是!你才是!”他小手一指:“他是、他是白眼狼!”
吴晓若拍掉他的手:“瞎指什么?好好吃饭!”转头对陶居然说:“差点忘了——然然,你去一楼把星星看病的发票打出来吧,你爸公司多少能给报一点——啊、对了,陈姐,你把单给然然,然然也帮忙打一下……”
“那可麻烦了,谢谢啊!”
“您客气什么?”
有这么一节,两边家属变得亲近许多,陶居然走出病房还能听见她们的对话——
“你大儿子不怎么爱说话?”
“他就是这样,内向,比这个小魔星强多了!是不是啊小魔星?”
“我不是!你是!”
“你这小的蛮活泼的,男孩子大方点好……”
陶居然走到一楼,大厅里一边是挂号处,一边是领药处,叫号的电子音毫无起伏,乱糟糟的各种声音都有气无力的。每个人都皱着眉头叹着气,带着一种屈从的平静。
他了解这种平静。排队、等待、听医生宣判,护士形色匆匆,没有多余的精力施以同情。同情在这里就像祈祷一样无用。他跑上跑下,呼吸冒着热气,抖得像真正的病人。姥姥握着他的手,同样栖惶无助。他们相互支撑着走在来来去去的病人之间,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好几个医生,白色的制服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他们戴着口罩,这是对医生的保护,也是对病人和家属的保护。人在疾病面前无能为力。那些医学词汇很生硬,他们说得一天比一天糟糕。他们眼睛就像手术室的无影灯,把他毫无准备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他没法理解他们的意思,只能听见重重的心跳声。仿佛坠入深海,然后不断地下沉,不需要再挣扎,一种奇异的平静包围了他。
他转头看姥姥,姥姥闭了闭眼,眼泪涌出来。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喉咙里溢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子晃动了一下。医生扶着她往椅子上带。他好像突然变回了有情绪的普通人,安慰着,唤护士进来。姥姥睁开眼,摆了摆手,感谢医生,拍拍陶居然的手,目光落在他身上,流露出一种他看不懂的悲哀。他心跳如擂,视线忽然模糊了。姥姥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医生和护士站在办公室门口注视着他们,这样的场景他们一定经过很多次了……
发票很快就打印出来了,按陶星星的吃饭速度估计还得半小时。陶居然不想回病房,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坛上坐着。今天也是个苍白的天色,日光浅淡,呈现出金属的冰冷质感。天上蒙蒙一片,一丝云也没有,一切都黯淡失色。
医院里种的都是常青树,也在掉叶子,地上一层又一层,都烂在土里。树木萧萧瑟瑟,偶尔有一个推着轮椅走过的家属,病人疲惫瘦小目光呆滞,家属打着精神说些家常话,得不到什么回应。
家属总是自觉地保持乐观的心态,好像是一种任务,就像病人得服从医嘱,家属的医嘱就是要保持好心态,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可惜心态并不像病毒一样可传播,病痛带来的辛苦谁也没法儿感同身受;眼睁睁看着亲人遭受病痛折磨——这样的痛苦外人也没法感同身受。
一点风都没有,到处静悄悄的,这是一种不详的平静。他低低叹了一声,难受地抓了抓头发。妈妈离世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医院里冷得出奇,人从骨头缝里生出寒气来。为什么这样冷,明明还是秋天?
他盯着地面规整排列的砖块,恍恍惚惚地想:他已经好久没有生病了,可是他又觉得很久以前他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