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 第6章 卡丁车事故

道具组，紧挨着制片人休息室，日常用于盛放设备，闲杂人员不得入内。两间屋子挨在一起，明显皆有“请勿打扰”的意思。

夏小叶暗喜这个新工位。

她拿了一道上方口谕，穿梭道具室如自家后花园。倘若足够花心思，里外碰上白换礼不难，再用些小心机，搭话套近乎易如反掌。

照理说，制片人会议是保密的。所有项目策划事先清场，除了内部工作人员，外界无人知晓次日拍摄计划。

最重要的，虽说服化道一体，但化妆师的独立职责更明确。服装师、道具师难免临时顶班，接任者按台本执行即可。然而为了确保演员形象一致性，化妆师则由固定人选一力承担。

后来，路菲对事故原委心存疑窦，一来她知道夏小叶少女怀春。二来和夏平闲聊中得知，从小研习书法的夏小叶，有一套模仿笔迹的硬功绝活。通篇模仿，难保不露马脚，混在整篇当中，只改个别地方，足可以假乱真。

那时候，除了对外发布通传文稿，大部分内部执行方案全靠手写。人力终究不比机器，圈圈点点再正常不过了。

杜绝外界参与制定的方案，谁有功夫一遍遍确认，哪些地方曾经做过修改？

次日拍摄计划中，辛迪有一段卡丁车表演。安全起见，最初要求佩戴头盔，一头秀发藏匿其中。起步环节，展现英气逼人的帅酷造型。加速环节，演绎长发随风舞动的潇洒自如。

后一段表演，为了保证头发舞弄的姿势乱中有序，刻意设计了特效制作，将卡丁车纳入滑动轨道，“行驶”过程中在鼓风机的躁动下，秀发肆意飞扬。

见鬼的是，辛迪从驾驶卡丁车的起步环节，即定格在大波浪长卷的披发造型。偏偏那日自然风不大，不擅驾驶的辛迪只能拿出中等车速。尽管不是风驰电掣，也足以将一头慵懒卷发，在半悬垂状态中，狠狠卷入后胎车轮。

不擅驾驶的辛迪，慌乱中更加区分不清油门和刹车。

惯性使然，她一直脚踩油门，甚至还有可能，无意识地加大了力度。

任凭旁边工作人员，如何挥拳顿足狂喊支招，车子像蜿蜒的蚯蚓一样，无可救药地歪歪扭扭乱冲乱撞。

头发越卷越深，直至疼痛昏厥。

一切陷入混乱，一切归于平静……

事故之后，第一个疯掉的是白换礼，第二个失去理智的是辛迪老公，最后轮到老板Andy坐不住。

未婚者有光明正大示爱的权利。丈夫永远是妻子受难时利益的最大损害者。而已婚者的暗恋，只能躲在阴暗冰冷的角落里偷偷下雨。

事发突然，乾坤颠倒。迅速冷静下来的是老板Andy。逐渐恢复正常的是辛迪老公。扬言要把整件事情的过程翻个底朝天的，竟是白换礼。

此刻，辛迪心里最在乎的，也许是她自己吧！

医生诊断结果：局部头皮掀落，脊神经受损，颈椎严重错位。虽然没有造成下肢行动受限的次生灾害，但至少卧床半年，已是最乐观的打算。

事件调查很快进入程序。

流程文案，是速记员根据讨论决定现场书写，所有负责人审阅后统一签字的。所有签字，确认无误。

调查头绪，就此打上了死结。

纵使有人看到，趁着给剧组买咖啡的机会，夏小叶和化妆师，单独在楼道内谈笑风生的画面，恐怕也不会神经敏感到，与这件事强行联系在一起。

夏小叶的电视台实践提前结束了。其间夏平与路菲几次通长途，说到此事，也仅仅表达了遗憾。

是啊，这在旁观者看来，无非就是一次偶发事件。演员受伤乃稀松平常之事，甚至烧伤，车祸，坠马，都可能被摄制组弃之如敝履。

好在有一点，事先做的还算到位。路菲曾经杞人忧天地提醒辛迪，与品牌签约时无论如何申请一份意外险。总算养伤期间的住院费、治疗费、误工费，有了可靠的保障。

北京的秋夜，有一秒入冬的本事。

没有人把怨怼的目光投向路菲。广告片事故和纪录片拍摄，在所有人看来，是平行世界互不相交的两件事。路菲却无法将它们独立看待。

她快撑不下去了，无法面对的人太多。如果阻止大师兄做点什么，实在对不起辛迪。但是，如果纵容他做点什么，又辜负了夏平的预先警告。

许多事情也许并非有意为之。但仅仅是无心之过，也足以令当事者遭受长时间的煎熬。

凡事喜欢和夏平商量的路菲，这一次主动越过他的意见，论坛一结束，直接闯到Andy那里辞职。

一向扶持Lawrence的女副总，震惊之余不禁循声而来，无比惊诧地询问缘由。

是的，无法理解！

路菲一炮而红，超越所有人的预期。论坛让她在公关业界迅速小有名气。连特邀嘉宾所在企业的公关部，也意外地向她抛出了橄榄枝。

不得不说一段小插曲。

白换礼作为辛迪参演广告的力荐者，因事故后品牌蒙受的巨额损失，在电视台内部受到隐蔽性的处分。

处罚的直接后果之一，两年内不能承接商业活动。当然也包括，正舟集团的服装文化论坛。

此时，距离论坛仅剩不到两周，这么短时间，哪儿去找了解项目内涵的合作者？

搜索枯肠。新闻界，综艺界，时尚界，乃至体育界的名嘴，都以当仁不让的知名度，话不落地的专业素养，被紧急列入候选名单。

个个都行。个个都不行！

初心再度重提，华而不实的操作均被淘汰。于是歪打误撞，路菲被各方锁定，成为候补主持人的不二人选。

这回轮到路菲打退堂鼓了。

一面是还没捂热的新客户。一面是各行业堪称翘楚的精英女性。接不住哪一头，她都可能被撵出局。

个人安危置之度外。与广告几乎同等预算的论坛方案，风险系数远远大过前者。在这种压力之下，是舍掉一个小我，就能随便过关的吗？

完成游说的人，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夏平。路菲吃不准，他对自己施了什么魔法，在职场这个平台上，她明白地感觉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

“这活儿我可干不了！”几乎没有求证过程，路菲径直跑到夏平面前，试图拒绝这个在别人看来绝无仅有的天赐良机。

“没试过怎么知道？”看着路菲拒绝时天真的模样，夏平怜爱地一把搂过她。

“这种东西还用试？肉眼都看得出来……”

夏平显然不愿让路菲往下说，俯首贴近她，婉约且霸道地将嘴唇压下来。

路菲哪有心情。前面是绕不开的辛迪，后面是挑不动的论坛。纤细无骨的身体软在夏平怀里，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矛盾的声音，无法彻底松弛。

认识两个月来，这是夏平第一次主动提出“进一步”的暗示。照说她是如愿以偿。

看他对洋洋这种特殊职业的女孩心存爱恋，保守或者传统，不太可能吧？

路菲一直搞不懂，为什么他对自己的靠近，总是止步于一道沟壑。

难道因为她的已婚身份？

对此，她的理智暗中迎合，情感深处难免滋生失落。男人绝不是克制自己不冒犯别人的动物。

除非不具备足够的诱惑？

夏平这个明确的暗示，对路菲来讲无疑非常重要。一直掌控不准距离感的她，至少可以消除心中的芥蒂，不再怀疑自己之于对方的吸引力。

这个时间节点，又是那么尴尬。

刚刚经历了重大事故，路菲心里还有许多谜团，无法向别人阐述。此时如果无所顾忌地向前迈一步，多少对自己的情绪产生怀疑。

不知道是良辰吉日情之所至，还是走投无路闯入迷雾？究竟是空置已久的身体需要安慰，还是被恐惧忧虑填满的内心急于释放压力？

由于之前许多次临门刹车，路菲本能觉得，拒绝眼前这一次，好像才能扯平以往所有纠结。

必然走进对方生命的，无论经历多少周折坎坷，终究会在命运之手的拨弄下，找到无缝衔接的时机。

所谓时机，无非是他们能够同时说服自己，天地瞬间融合，世界暂时阻隔，星空流转的幕布之下，唯有你我，成为彼此眼中的风景。

那一晚，路菲和夏平，依旧因论坛的事情争执不下。路菲着急上火，若不赶快敲定主持人选，论坛将惨遭搁浅。夏平不慌不忙，因为在他的心里，没有第二套备选方案。

猝不及防，来自地球另一端的爆炸性消息，他们不再盯紧对方眼睛，目光齐刷刷转向电视屏幕。

9月11日，一场突如其来的人间劫难。爆裂轰鸣，无声寂静……呼吸那么远，死亡这么近。

就在那一晚，路菲把自己交给了夏平。

生命脆弱世事难料。除了触手可及的体温，其余一切，都在内容和形式上，无可救药地坠入冰点。

来不及咀嚼过程的美好，慌乱中全是内心的填充。她与这种感觉，互相陌生了很久。潜藏在身体内的某种压制已久的**，有了重新活过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