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回去的时候,那群女生之间忽然多了一个温斯里,他显然是被一群人硬拉过去的,跟人合照的时候一动不动,执着地跟人隔开一拳距离,脸上也是不冷不热地笑着。那群崇拜他的女生不觉得他在应付,反而是庄屏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浑身不自在。
他也一眼就看到了在一旁等施辽的庄屏,脸上一热,浑身上下的动作忽然变得更僵硬了。
也有几个女生隐约察觉到他的不自在,但只有唐小莹开口问了,她胆子大,手上的订婚戒向人大方宣示着她与这群心思单纯的女学生不同,所以她也不在乎僭越与否,直接就道:
“老师,您别怕呀,您要是担心女朋友怪罪,让她来找我们,我们亲自同她讲呀,这是毕业合照,很正常的。”
像往常,温斯里对这类涉及**的问题一律是不回应的,所以唐小莹以逗趣为主,没指望听他回答,没想到温斯里却开口了:
“我没有女朋友。”
他这么一说,可给几位想问但不好意思问的女学生开了头了,立即就有学生道:“可我以前看见过你跟一位金发碧眼的女人一块儿上街啊......”
而且还挽着胳膊,举动很亲密呢,当然了这是后半句,她也没敢说出口。
温斯里想也没想,出现在他身边的年轻女性只有一位,“那是我姐姐。”
有人恍然大悟:“哦哦,您姐姐呀......”
温斯里的话一旦撬开,大家就紧追不舍了,问题层出不穷:
“那您怎么不交女朋友啊?”
“他们都说您有贵族血统,是真的吗...”
......
问题又密又急,温斯里微笑听着,已经恢复了上课时那种松弛自然的状态了,但他只回答了一两个:
“为什么不回国?大概率是中国的美食太好吃了吧。”
不得不说他很会聊天,避重就轻,很轻易地就将一些敏感和**的话题揭过了。
果然大家换了话风:“原来如此呀...要是我出国上学,最舍不得的也是家里的伙食呢...”
温斯里站在学生中间,很认真地听每个问题,谁说话他就微微侧向谁,偶尔抬起温柔的蓝眼睛看她一眼以示在听。
“既然您这么舍不得中国的美食,何不娶一房中国太太回去,让她天天给您做吃的...”
听到这个问题,他很专注地抬起头,回视着那位女生的眼睛,不卑不亢道:“可是娶太太又不是找厨子呀。”
此话一出,有几个女生愣了一下,唐小莹甚至半捂住脸,直勾勾地看着温斯里,丝毫不掩饰眼里的心动和崇拜。
又有人问:“那您最爱吃什么呀?粤菜徽菜?”
听到这话他却微微抬起头,隔着人群凝向一处,轻道:“白斩鸡。”
庄屏拉了个椅子坐在教学楼下面等着,刻意不去听温斯里和学生的对话,但虽然隔得远,还是能听到。当听到“白斩鸡”时,她愣了一下,不自觉回身看去,刚好也能看见温斯里越过人群看过来的目光。
视线相交的一瞬,庄屏忽然听见心里有什么啪嗒一声,轻轻断了。
五个月前,一月里的某天,庄屏打听到温斯里从国外回来了,于是就推着他的那盆花找李大爷,让他帮忙转交给温斯里。
她是在自己下班后匆匆去的万和,那会儿校园里很安静,学生都在上课,她准备把花放下就走,没想到一推开门房的门,就看见温斯里坐在里面,看见她一下就站起身。
李大爷无比热络:“噢小庄来啦,温老师天天都在这个点儿等你呢......”
他这话一出,温斯里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庄屏也不自在,她把花往门口一搁,不打算进去了,直接道:
“温老师,花我给您养活了,现在物归原主,可以吧?”
他“嗯嗯”一声,庄屏转身就走,却听见他追出来,喊她:
“庄屏。”
“这么久以来多谢你。”
庄屏转过身,看见大冷天里温斯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西装,而她裹得跟粽子一样,还是冷得直哆嗦。
她摆摆手就又扭头要走:“不客气,我也没有太费心的。”
“那个——”他又近了一步,庄屏只好停下来回头看他。
“我一直欠你一句道歉。”
他说话时哈出团团白雾,鼻尖冻得通红。
“我知道我之前可能有些……难缠。”
庄屏低头笑了,摇摇头。
“是因为我觉得你是那种朋友很多,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会被这种人吸引。”
他的眼睛凝着她,很认真。
庄屏垂头看了他一秒,忽然转身走向校外的小食店,丢下一句“等我。”
她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最便宜的那种白冰棍,她把其中一个递给他。
明明她冷得脸都青了,温斯里笑了一下,接了过来,随即被冰得指尖一激。
庄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大冷天买个冰棍吃,当冰棍送入口中,刺激得牙龈发痛,她才渐渐有点想明白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
好像一个人一旦发现自己心防动了时,就想找点外物刺激自己,提醒自己。
温斯里也被冰得龇牙咧嘴,含不住冰块,嘴里含糊不清地笑:“你是不是要说‘吃了这个冰棍,咱们就是朋友了’这种话?”
庄屏白他一眼:“谁说要跟你做朋友了?”
“好,那我换个说话,吃了你的冰棍,能不能成为你的朋友?”
庄屏看了他一眼,笑了。
“行。”
那天施辽回家,给庄屏送过来两大箱巧克力,说是温斯里让她代为转送的,权当对庄屏替他养花的感谢。
庄屏傻眼了,这哪能吃完,再说等她把这些吃完,牙口也给甜坏了,但是温斯里提前预判了她的反应,还让施辽给她带了一张纸条。
他的中国字实在是写得不怎么样:
「吃不完可以退货换钱。」
……还真是直白。
几天后,她去给施辽送自己的拿手菜,白斩鸡,想了想,还是特地多做了一份,让她带给温斯里。
而在刚才,听到他说”白斩鸡”时,她本不会多想,但他偏偏越过人群看她,视线交错的一瞬,庄屏忽然那种和那天一样的想吃一个冰棍的心情。
温斯里刚说完这句话,另有一个老师过来喊他,说是有什么事,他向学生们躬身致歉,然后快步离开了。
直到他走远,庄屏才觉得自在一点,等反应过她是因为他的原因才不自在,她还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良友照相馆的人一直在跟着这群女孩儿们,替她们照相,施辽分别和关系好的同学各自拍了一张,然后拉着庄屏跟她最后合照了一张。
举着照相机的老板娘见她没有给自己单独拍一张的意思,还笑劝她:“拍个单人的相片吧,这么美丽的模样,以后一定会怀念的。”
庄屏把她推搡到相机跟前,不由分说:“必须拍,拍得美美的,多印几张,给邹广他们都发一张。”
施辽笑了:“太夸张啦……”
“夸张什么?那个土锤他去过电影院吗?他见过电影明星吗?他有你的照片就该千恩万谢……”
最后施辽被按在相机跟前,留下了十八岁夏天的青涩模样。
照片洗出来后,庄屏拿在手里,赞叹不已,只见照片里的姑娘眼型细长,鼻尖精致,又灵又巧,但在微微有些失真的黑白镜头下,她脸上的柔和被淡化,更多的,是一种并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张扬与锐气。
她不愧是教国文的老师,精准总结:
“好像一场又短又快的夜雨,扑面而来,一下子就能洗刷掉粘腻怠倦的热意!“
施辽也很满意,虽然那天她拍的时候被庄屏指挥来指挥去的有些紧张,但没想到拍出来居然效果很好。
照片一共印了六张,最后分享出去,只剩两张,庄屏想多讨一张,说要放在钱夹里,施辽却摇摇头,说她不给。
庄屏愣了一下,随即一脸了然,笑得狡狭:“噢噢,该不会是要送往遥远的北方吧?”
施辽和张默冲一直有通信的事,庄屏一直都知道,因为施辽并不对她有所隐瞒,但也是因为相信施辽,所以她一直都选择不过问。
“但是阿聊,”庄屏迟疑了一下,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道,“你知不知道,只有对双方有那个意思的人,才会互换照片啊?”
她做出风轻云淡的样子,其实是希望看到施辽听到这话有惊讶的反应,那就说明她并不知情,但是施辽却没有,她很平静,甚至还有些开心地看了她一眼,自如道:
“我知道。”
——
“我已毕业,并有信心拿到南洋医科大学的入学资格......这两天天气闷热无比,已经可以想见今年会是怎样一个夏天,虽然假期很长,但我还没完全想好要做些什么...”
在大考后的第二天,施辽回家后一觉睡到下午一点,醒来时浑身热得出了一层细汗,她从竹面凉席上坐起来,扇着蒲扇发了会儿呆,然后才下床坐到桌前,提笔对张默冲写下了这封信。
当写好折信的时候,她拉开手边的木屉,看着那里静静躺着的那张照片,不由得想起来庄屏那天的话。
她对他,有“那个”意思吗?
她想了一会儿,居然又发起困来,干脆不想了,合上了抽屉。
如果“喜欢”这种情愫真的这么重要的话,那就等见到张默冲,当面面对他,再看自己会不会犹豫送出那张照片。
她照例每日读书,预习课程,偶尔烧一两盘菜,出门去社服部帮忙,或者被邹广和庄屏叫出去玩......日子像水波一般平淡而安定,她感到无比幸福,但依旧隐隐希望,在某个午后,能看到一个人长身玉立于满院树影之下,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回身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