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等她等到这样的一天,一封信先行而至,宣告了她期待的落空。张默冲往明园寄了两封信,一封给施辽,一封给卢公。写在给施辽的信内容稀松平常,如往常他们之间的通信一样,只不过在最后一段,这样写道:
“施辽,一直以来,我跟随地质队,几乎跑遍了祖国辽阔的北方。曾经有位美国来的国际友人与我们同行,他痛恨战争,一心想要帮助积贫积弱的我们,却在一番北行之后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中国很美丽,很古老,但好像因为过于古老,她被榨干了肉血,已经不能为她的子孙提供任何有用的资源......
可当我每次亲眼所见这里无与伦比的美丽,我不信我脚下的土地会这样放弃她的子民,我不信我们会变成只能依赖洋油洋货的国家......
施辽,日寇侵略的铁蹄不断迫近,而我们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亲自用双脚证明一个道理:我们的祖国,一定地大物博。
适逢地调所与欧洲一所大学合作,我和丁青简得以有机会前往一个叫比利时的欧洲国家,前往她的首都布鲁塞尔东边的小城鲁汶大学学习进修。机会来得突然,因此很难得。时间紧迫,我们将在七月下旬左右乘“布鲁伯德”号从天津出发,期间估计不会在上海作留,因此我恐怕也无法与大家告别,我感到万分抱歉。
听闻你已顺利被录取,我感到由衷的高兴,高兴我们皆非蜉蝣。施辽,你年纪还小,人生亦宽阔无限,新的阶段正要开启。如果来日,我们还能有机会相见,彼此之间相笑颔首,于张某而言已经足矣。
如果不能相见,那就祝你不必停留,乘风而起,自顾向前走。
张默冲,于1935年艳阳的天津。
看到最后,施辽视线里的一切都已经变了形,一滴泪水掉在纸上,恰好湮湿了那四个字:
不必停留...
她不明白,他去留学,她自会替他开心,可是他为什么要道歉,为什么又要说出最后的那句话...
可是过了一会儿,那封信带给她的波动渐渐平息,她仔细想了一下,心里只剩一个迫切的念头:她要见他,无论他离开一年两年还是多少年,她一定要见到他。
卢燕济估计也是为着那封信的缘故,下午难得得让杜兰帮他熨熨衣服,出了一趟门。晚饭的时候明园只有施辽和杜兰两个人,杜兰把菜端上桌子,不无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杜姨?”施辽关切地问她。
杜兰看她一眼:“你还不知道吧,卢公的外甥要出国读书了。”
“是吗?”施辽装作才知道,“可是好事呀?”
“能念书,确实是好事,可是出国念书,只有对有钱人家的孩子才是好事,张先生早就无父无母,哪里来的钱啊?”
“他们所不提供经费吗?”施辽一愣。
杜兰解开围裙坐下来,给施辽夹菜:“我也这么以为,但卢公说了,他们那个地调所,看着风光,其实是个有名的‘清水衙门’,穷得叮当响,有两个经费都投了研究了,给员工的薪水呀,少得可怜。”
“而且呀,估计就算他们所给他出费,他自己都不大愿意要的,毕竟这么些年都苦过来了...”
她看她一眼,讳莫如深:“你哪里见过你师公出门见人还在乎外表的?这回估计不是去见朋友,而是去搬救兵去了,筹点资金,给那孩子汇过去。”
……
施辽这一顿饭吃得是食之无味,终于吃完,她找了个借口溜出去,去巷口肉铺家借了电话,在毕业时的同学的留言簿里翻出来一个电话,拨过去。
半晌后,那边响起一道女声:“您好,请问找谁?”
施辽忙道:“我叫施辽,是唐小莹的同学,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她,我有急事,多谢您。”
那边估计是女佣,恭敬答:“请您稍等。”
过了一会儿,唐小莹接过电话。她和施辽交情很浅,想不通她打电话给她是为什么,不过她正好因为不能跟男友出去约会闷得无聊,接个电话也无妨,所以她懒懒开口:
“施辽呀,怎么啦?”
施辽预先已经想过怎么说,“小莹,我想托你帮个忙。我男友在天津读书,上回同他讲电话,我好像听见一个女人在他旁边,可他却不承认,还说他要马上去欧洲,坐一趟什么‘布鲁伯德’号。我想去见他,可却不知道这艘船在上海停不停靠...”
“你不知道,他有钱,长得又好,花心得不得了,我也看清他了,可是一听他和背着我跟别的女人好上,我心里恨得不得了。所以我想去见他,想美美出口恶气,但我不知道那船在上海停不停,要是停的话,我刚好省一笔去香港找他的路费...”
她曾偶然间听过,唐小莹的男友是上海最大的轮船公司的公子,这才想到找她一问。
一口气说完,她等着唐小莹的反应。她虽然和她来往不多,但大概率能猜到她这样一位整日把男友挂在嘴上的人会喜欢这类“惊心动魄”的恋爱故事,尤其是爱而不得由爱转恨的,所以她才编了一个怨妇女友的身份,企图吸引这位富得流油的小姐的好奇心。
果然,唐小莹听完又惊又乐,没想到施辽这么一个闷葫芦也能有这般的爱情故事,她突然话兴大开,拉着她开始狠狠讲她跟男友之间的恋爱曲折。
施辽间或应付一两声,却在心里叹气,这位大小姐大概率不知道,穷人讲电话也是要掏钱的......
但是讲了半天,唐小莹似乎终于想起主题,这才道:“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呀这轮船行使变数很大,那艘船停不停估计谁也说不准,我帮你打听也没有用的呀...何不派个家丁去码头守着呢?”
......结果居然是,问了等于白问。
施辽最后终于找了个借口,挂掉电话,这才顾上长出一口气。
还是她自己去蹲守吧...
*
施辽头一回去码头,是按着地图,去了离家最近的一个,到那儿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些要去外国的大船一般都不在这里停靠,要停也是停在吴淞江口的青龙码头,那儿才是上海最繁华、最大的港口。
她从来不主动出门,这回一去就是大半天,邹广随口问了句干嘛去了,她想了一下,如实回答:“去看张默冲的船有没有可能停靠。”
邹广深望了她一眼,没说话,半天才说了一个“行”字。
施辽要进屋,他却又叫住她:“真要见他?”
“真的。”
“那我帮你去问。”
她看他,不知道该表达感谢还是什么,眨巴眨巴眼,“哥——”
邹广揉巴了一下她的头发,“你呀,什么都不跟我说,还得我猜,下回就直说,听见没?”
“布鲁伯德”号从天津港出发的消息很快登在报纸上,施辽估摸着时间,在“布鲁伯德”可能快要抵达上海的几天里,每天都和邹广一起去吴淞口。
一连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却在这天放晴,临岸的轮船放缓了速度,像是碧蓝无边的海面上漂游。邹广去别处打听消息,施辽就站在烤得发烫的褐黄色甲板上远眺海面。
不断有汽船靠岸,甲板上忙忙碌碌来往许多人,却只有她安安静静站着,穿着一件棉麻的白裙子,专注地朝着海面望去。不时有人拖着行李无意间推搡她一下,她也好像浑然不觉,只知道看向远处。
从一艘船上下来几个抽烟歇气的白西服公子哥,远远看见她,其间的一个用胳膊肘戳另一个,下巴朝施辽努努。另一个扯着嘴笑了一下,掐了烟,便悠然地踱步过来。
他假装与她都是停船间隙下来透气的人,随口道:“这船开得不稳,是不是?我坐了那么些回都好好的,偏偏今天晕。”
施辽原本抬着一只手遮着阳光,闻声才放下手,朝那人看了一眼,心想他大概误会了,“我不是乘客。”
她放下手,那个人才真正看清楚原来她这一身不是全白,裙子v式的领上还有一层深蓝色的包边,衬得她更白了。
他扫她一眼,注意到她阳光之下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可见的绒毛,这才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做出惊讶的样子,“抱歉。”
施辽摇摇头,已经不准备再和他说话,重新抬手看向海面。
“那个——”他想起她的细腻的皮肤,不由得生了真正搭讪的心思。
“阿聊——”
远处忽然传来喊声,他循声望去,一位皮肤黝黑,穿了一件麻布坎肩的少年隔着人群跑向这边,边跑边喊:“来了!来了!马上就来!你往东边去,去东边!”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少年口中的人是谁,眼前的少女却已毫不犹豫地奔向东侧甲板,避开熙攘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着,风鼓起她的白裙子,像是在云团在涌动。
他忽然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