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施辽没听到回应,还以为自己打错了,有点犹豫:“你好,请问这里有个叫张默冲的人吗?”
他无声笑了:“有。”
“阿聊。”
施辽的声音一下欢快起来,“我让接线员找刚刚打到学校的人,她说这不在她们职责范围内,我说求求了,帮个忙,我好不容易知道他在哪,一定不能错过,她禁不住我求她,就答应了。”
张默冲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夸她:“真聪明。”
“你不是在上课吗?”
施辽一心虚:“那个,你找我有什么事。”
却听他正色道:“施辽。”
“我请假了。”
还以为他会说自己,等了一会儿,却听见一句“对不起”。
她摇摇头,这其实不算耽误时间,因为她作业已经做完了,第二个晚修本来就是打算给他写信的。
她却教育起他了:“张默冲,你少跟别人道歉或者感谢。”
他一直都在笑,施辽能想象出他眉目柔软的样子,“怎么了。”
施辽想了一下:“反正你不要经常跟我说,好不好?”
经常跟人道歉或者感谢的人,其实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越有礼貌的人,越难以接近,一句感谢和道歉,其实往往就把话说尽了。
而有来有往,才能有情谊。
他依旧是答应:“好。”
“你跟柳家之间的事,想好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
自拨通这通电话起,施辽就一直处于一种异常兴奋的状态,所以她没听出来张默冲语气中的小心翼翼,只是道:“当然。”
那边顿了一下,“你师公也同意了?”
“嗯嗯。”
“......书还读吗?”
施辽有些奇怪:“读呀。”
“施辽,”他斟酌着话,“要是你不愿意,你可以来北平,我会支持你,这里也有很多好的大学......”
施辽终于感到不对劲了,笑了:“你今天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件事?”
“我没有答应柳家。”
那边是异常长的一阵沉默,但施辽感觉他长出了一口气。
“我怎么可能因为一纸荒唐的门户贴就答应他们。”
在张默冲下山来营地的路上,他想了很多,想到或许他不该管她的事,想到她或许是自愿的,那他又该怎么办,他有什么立场,来跟她说不要答应他们?
所以他最后的想法是,无论施辽答应柳家与否,他都一定要她不要放弃读书,不要放弃掌握自己人生的机会。
哪怕她最后选的那个人不是他,也不重要,他只想,她自一定要读书,世界很大,他希望她能有得以见识的机会。
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说:“我误会了。”
“那你希望我答应吗?”
他没说话,施辽又问了一遍:“张默冲,你会希望我答应吗?”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在想这样的问题:他希望她最后,能选他。
他回:“不希望。”
他听见她笑了,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她换回轻松的话题:“晚饭吃得好吗?”
张默冲想了一下:“好,多加了一个鸡蛋。”
“我也是,我今天下午吃了辣肉拌面,也要了一个煎蛋。”
她描述这些的时候,他在想象她鲜活而又生动的眉眼,可能会扎两个辫子,一边肩膀垂一个,或者散着头发,偶尔抬起手指,将一缕掉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
多数人在龙骨山待不下去,就是因为这里太偏僻,太安静了,天气又冷,一下雪就寸步难行,再加上工作几乎没有进展,很多人都会陷入一种孤独的无望。
可是张默冲抬头望向窗外,大雪纷纷,想到的却不是难行的山路,不是清晨起床后冷得梆硬的衣服,而是她,她的生活,她的模样。
“天气呢,冷不冷,有下雪吗?”
“下了,山上的雪景很漂亮,外面虽然很冷,但是屋内会生火,会烧热乎乎的炕,丁青简还特别会在火炉上烤红薯,烤土豆,很好吃……”
其实虽然山里雪景很美,可是雪下得太多,人只会感到厌烦,外面的天气实在太冷,屋子里虽然生火,但也远远不足以御寒……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他却不自觉地去描述生活里的好了,好像她自有一种魔力,让他能在冰冷苦寒的日子里,发掘并抓住那些一瞬即逝的小确幸。
“我看到你给我画的地图了。”
“去过了吗?”
“去了一些,但是还有一些……”
“嗯?”
“想和你一起去。”
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是一道无比温柔的回应:“好,一起去。”
“今年过年,你会回来吗?”
张默冲想说大概率不会,但是又不想给她无谓的希望,想了想,还是答:“不会。”
“哦哦,”没想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失落,“我的假期也很短,下个学期是最后一学期,我要冲刺,在假期里也要好好学习。”
“你也是,工作要努力,要在山里捡很多很多‘韭菜’。”
他跟她在信里写过,考古发掘队把从土里发掘到的碎骨片都叫“韭菜”。
“好,都要努力。”
“张默冲,我要挂了,没有时间了。”
他看了一眼表,“好,再见,注意安全。”
“嗯,你也是。”
“那你挂吧。”
在她的声音消失了两秒以后,张默冲才准备把话筒放回去,在话筒离耳的一瞬,他却听见她道:
“张默冲,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然后我们见面。”
——
施辽后来回想起来,她和张默冲的每次对话,其实都很短,寥寥几句。
好像两条不同方向的轨迹偶尔短暂相汇,然后又匆匆各奔各路。
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的人生充实饱满,她亦在为未来的生活蓄力。
新年很快过去,然后是第二学期,最后迎来了她预科生活的最后一学期。
万和的老师曾经说过,读万和要过三关,预科关、实习关和毕业分配关,这三关,一批比一批难过,每次都会淘汰一大批人,最后真正得偿所愿成为一名医生的,只有极少数人。
民国二十四年六月,是施辽将在万和预科度过的最后一个月。
毕业在即,校园里除了紧张的学习氛围以外,也升起一股离别前的浓浓不舍之情,在备考之余,施辽经常被拉着去筹备毕业典礼的各种事宜。
六月二十四日上午十点,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这天学生们要统一服装,女学生们穿的都是改良过的白旗袍,旗袍上身裁剪成一抹微露出胸骨的方平领,腰部以下改成翻褶的裙摆,中西结合,女孩儿们欢悦谈笑之间,裙摆轻摇慢曳,像一朵朵张扬肆意的山茶花。
典礼在大礼堂举行,在校领导以及教师代表致辞后,黄素旋作为学生代表做了发言。她身形高挑,站在台上,要微微俯视人群,言辞清晰,情感恳切,等她发表完毕,很多女生都掩面哭了。
施辽对她的一段致辞印象深刻:
“罗老师曾对我说过,万和有两大宝藏,一是学生,二就是我们与南洋医大共设的图书馆。图书馆里十五万册的图籍,从早晨一开门,人群如饿虎扑食,一拥而入,那里是学生最自由的天地。
而如今,无论我们迈向何处,作为万和的学生,我们都拥有母校最引以为傲的两样宝藏:一双会看的眼睛,和一个看不尽的世界。以后,愿我们都携宝而行,在这条如书室的人生之路上,永远热闹,永远人头攒动。”
典礼结束后,班级合照完,就到了自由拍照留影时间。有几个刚才哭花了脸的女同学凑到一起重新整理妆容,施辽替她们其中的一位拿着头上的水晶簪花,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阿聊——”
她一回头,原来是校门已开,大批校外人士都进来了,庄屏居然也来了。
施辽笑问:“你怎么来了呀。”
庄屏朝后退了一步,做出检视她全身的样子:“这可是你人生中的大日子,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漂不漂亮。”
她看着,手忽然从背后伸出来,往施辽的辫子上别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串风铃花。
风铃花花瓣外沿微微泛紫,衬得白裙黑发的姑娘越发清纯凌冽,施辽被她这么一出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面色如玉,她轻轻撇过头,但又怕花束掉了,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
庄屏打施辽十四岁那年第一回见到她时,就看出来她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那会儿施辽面黄肌瘦,目色暗淡,过于沉默寡言,显得有些孤僻,现在出落成大姑娘了,穿一身白裙子,一颦一笑都足以惹人注目。
她附身,顺手把花从施辽辫子上取下来,小声道:“待会儿再别,别上后咱们去照相馆,好好拍几张。”
没想到这句耳语被班里一个叫唐小莹的同学听见了,她大声道:“去照相馆干嘛呀,我今天把良友照相馆的主顾都请来了,让他们给咱们每个人都拍,想拍多少张就拍多少张,一分钱不出,毕竟要是没我daddy帮忙,他儿子至今还在蹲监狱的呀。”
说完她剃着指甲,拜托施辽,“好施辽,你刚好闲着,能不能帮我去寻一下我家王妈妈,我这头发怎么梳都梳不好,只有她能搞定,拜托拜托,今天我一定要美美的。”
庄屏一愣。
差点忘记这个学校其实算半个“贵族”学校了。
施辽的“好”字还没出口,庄屏已经拽着她的胳膊要走了,满口答应道:“哎哎好的,一定把她给你找来。”
背过人群,她和施辽相视一眼,眼里的笑意都已藏不住,异口同声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然后两个人笑作一团,挽着胳膊在校园里边逛边找人。
毕业致辞部分摘录自《生活三部曲》,刊《中大向导》,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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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