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两人侧躺在床上,何炽知道他还没有睡。
伸手搭在他的腰上,脸埋进他的后背。
外头的天已经快要亮起来了,隔着窗帘都能感受到微弱的晨光。
孟兆言睁眼看窗外,双眼猩红,面色苍白,他已经快两天没有休息了,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脑子里却飞速转动,万千种思绪似乎要在他脑子里跳个舞。
身后的何炽传来温暖的体温,这让他稍微有些安慰。
他没想到何炽知道了他的秘密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
没有恐惧,没有逃离,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甚至还将他拎回床上休息。
他好像接受得太快,就是只是稍微“哎”了一声,便一切如常了。
其实跟何炽坦白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毕竟这样的经历,说出来是可以被送精神病院的程度。即便有人信了,他也可能被出卖,被当成怪物,被幽闭,被观察,甚至被烧死。
人在面对未知时的恐惧,能操控他们做任何事,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彻头彻底的异类。
他这么多年一直谨慎小心,不敢与任何人亲近,就是为了保护自己。
可何炽不由分说地闯进了他的生活,生根扎营,热烈生长,不愿离开。
他被他吸引,被他一步一步带进他的世界。
一个鲜活又真实的世界。
可能是一直以来他太孤独了,也可能是他老了,想贪恋最后一段人世间的余热。
他不想放手,不愿就这样与何炽误会。
他舍不得,舍不得他给他满腔赤诚。
所以他选择赌一把,用自己的自由甚至是生命去赌一把何炽的包容和接受。
好在,从眼下来看,他赌对了。
何炽也疲倦至极,鼻尖在他的背脊上摩挲撒娇:“快睡吧,别想了。”
“老子快困死了。”
孟兆言心颤了颤。
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但沉静又平稳。
“怎么,不想睡啊?”他撑起半个身子,掰他的脸。
两人目光交汇。
他突然坏笑,头埋进他脖间:“不睡,来干点别的?”
孟兆言感觉他笨拙地吻了一下自己的锁骨,随后停顿,似乎是在等待自己的回应。
他抬手温柔抚摸何炽的头,任由他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
何炽像是得到了鼓励,温热的呼吸又撩到他的耳廓。
“何炽”他哑着嗓子喊了声。
何炽的动作停下来。
他没有说话。
何炽却像知道他的心思,静静看他的侧脸,干练的简洁弧度一路连接他的脖颈,显得他整个人优雅又易碎。
“没你想那么轻松的”何炽突然说。
语气平稳低沉,如一把生锈的锯齿在拉腐木。
“其实没那么好接受”他双手抱后脑,靠回枕头上,仰头看向天花板:“这事儿……”
他沉吟半天,喉间“啧”了一声,没说出来什么。
他蜷缩重新从后面抱住孟兆言的腰,胸口紧贴他的背脊,依恋地深吸一口气“不过,离不开了。”
“就这么着吧”他的声音又轻又闷,带着不可言说的坚定。
孟兆言痴痴看向窗外,太阳升起来了,成了窗帘上的一个红圆。
那点圆散发出无穷无尽的温暖明亮的光,照耀大地滋养万物。
孟兆言却觉得自己的光是从身后来的。
他身后也有一个别扭的太阳。
这个太阳的光,只照向他,牵引他,将他灰暗的世界烤的暖烘烘的。
“你再说说吧”何炽闭上眼“老孟,再说说你之前的事”。
“很无聊”孟兆言回忆过去的时光,那些一直拎着行李箱在世间穿梭来去的日子显得死气沉沉的。
“说呗,反正也睡不着,我要听。”
孟兆言顿了顿,缓缓开口:“渡口是除了昌河呆得最久的地方。”
“我没有办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不敢和人深交,怕别人发现我的秘密,所以经常接全国各地的案子,四处奔波做法律援助。”
“烂好人”何炽鼻子哼哼。
“难怪你喜欢帮老头儿,自己就是个老头子。”
孟兆言想起从前养老院的日子感慨:“不算吧”。
“如果当初没有孟哥将我带回去,没有养老院的那些老人照顾我,我可能早就死了。”
“所以我不是因为善良才帮人,而是在养老院里的人只有互相帮助才能活下去。”
何炽默了片刻:“那些人都死了吗?”
“嗯”孟兆言眸中失落:“我离开后陆续的去世了,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
“嗯,兰姨”
“嚯”何炽掰指头皱眉算了算她的年纪,感慨:“长命百岁呐”。
“没有,兰姨三十几岁就被家人送进养老院了”
“这么年轻?”
“嗯”孟兆言声音晦涩:“她智力上有缺陷,又摔断了腿。”
何炽噤声,突然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什么养老,分明就是遗弃。
“养老院慢慢没什么人之后,我就把她接出来了,安置在疗养院里。”孟兆言手指合十,垂眼漫不经心地搓了搓。
何炽想起来在昌河陵园看到的那些墓碑。
如果养老院里的老人都曾是和兰姨一样生前被人遗弃无人看管的人,那么死后的墓碑,就只能是孟兆言一个一个亲手立起来的。
他瞬间感到难受几乎要窒息,眼眶不由自主发热。
铺天盖地的孤独和无奈向他扑过来。
他的老孟不得不离开昌河那个破旧的养老院,不得不在一直这个世间游荡,不敢停留。
甚至没有办法和曾经的人一起变老死去,只能眼睁睁地送走所有自己亲的爱的人。
任由时间斩断这个世界和自己的联系。
茫茫天地,孑然一身。
孟兆言感受到身后的人在颤抖。
衬衣背后湿了一片,他诧异地要扭身,被何炽死死禁锢在原处。
“妈的”何炽小声嘀咕。
“什么?”他的声音太小,孟兆言没有听清。
“艹他妈的”何炽又口齿清晰地骂了一声:“老天爷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敢这么对你。”
孟兆言听出他话里的心疼,默了片刻,突然勾唇。
这种感觉很奇妙。
活了这么多年了,居然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帮他咒骂老天。
他没再说话,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不知道是几点,窗外的天又黑了。
自己的头枕在何炽的手臂上,他另一只手举手机手电筒,借光在看他钱包里的那张照片。
他下意识往他怀里挪,何炽没动,抽出手臂把他的身子往自己胸口捞了捞,眼睛还黏在那张照片上,看得津津有味。
“你在看什么?”
“看你啊”何炽回答得理所当然。
“看我做什么”他刚睡醒,眼睛被光晃得不太舒服,微微侧脸避开。
“好看”何炽哼唧:“你不懂”
他不想争辩趴着一动不动。
“这照片给我了”何炽食指弹了弹照片。
“你要它?”
“要啊”何炽关掉手电筒,熟练地把照片顺进衣服口袋里。
“做什么?”
“你猜?”何炽一咕噜钻进被子,和他脸碰脸。
“猜不到”孟兆言闭着眼。
何炽也闭上眼:“我以前没见过你,有这照片我就记住你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
孟兆言猛然睁开眼,面前何炽唇瓣张合,意犹未尽的模样。
“啧”
“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太他妈可惜了,老子居然没见过你以前的丑样儿”
孟兆言张张嘴想说点什么,眼睛却被何炽用手掌不轻不重地盖住。
他眼睛眯出一条缝儿,透过指间空隙,偷看到何炽正闭着眼。
“你别眨眼”他吓唬他:“别以为老子闭着眼,你干什么我都知道”。
“是吗?”孟兆言乖巧地闭上眼。
耳边何炽还在嘟嘟囔囔,像在跟谁较劲。
“太他妈遗憾了,艹”
“也不知道是我以后老了帅,还是你以前帅”
“你帅”孟兆言脱口而出哄他。
何炽得意地扯了扯嘴角,表示赞同:“也是,看你照片那样儿估计以后也帅不过我”。
“嗯”
何炽放下手,在被中准确捉住他的手腕束在心口:“睡吧”
“我刚醒”
“那陪我再睡一觉”
“不困”
“睡吧,睡着就好了”何炽的声音低沉飘渺,如古井里袅袅升起的水雾。
“最好一觉睡过去。”
孟兆言睁开眼看他,掌心感觉到此刻他的心脏正剧烈撞击胸腔。
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如烟如雾,越来越轻。
“那样……你就不会死,我也不会老。”
“你说……好不好?”
他似乎也累极了,没有等到回答就睡着了。
孟兆言想把手腕从他手中取出来,却发现他拽得极紧,仿佛害怕自己趁他睡熟了逃跑一般。
他怕弄醒他,只稍微挣扎几下就没再动弹,弯腰在何炽手背上亲了一下,无声的回了句:“好”。
*
接到那个电话时何炽正在送快递。
那天风格外的大,又冷又湿,吹得他的脸快要没有知觉。
电话那边,护士小姐的声音和风一样冷冰冰的:“请问你是王临梅的家属吗?她突发脑溢血,目前正在渡口中心医院治疗,请您马上到医院来一趟……”
何炽骂了声“艹”,急匆匆跨上小电动皱眉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才知道,那天早上王临梅和收废品的人约好了早上八点到她院子里拖废品。
收废品的人掐点过来,一进院子就看到她倒在地上,喊也不醒,不知道晕了多久了,急忙就打120把人送了医院。
幸好是送得及时,再晚一点人就没了。
医院联系不上她的家人,辗转才联系到何炽。
孟兆言拿公文包快步跑上楼,何炽正垂坐在长椅上,旁边椅子上搁着电动车的头盔。
“王姨情况怎么样?”
“抢救过来了,在icu还没醒”何炽顺手拿起头盔给他让座。
“嗯”他松口气坐下。
何炽蹙眉又陷入沉默,双手抱住撑起下颌。
孟兆言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宽慰:“没事的”。
两人不知坐了多久,主治医生走过来,摘下口罩满脸疲惫:“病人还没醒,家属可以进去看看”。
何炽猛站起身,孟兆言也跟着站起来。
“只进来一个”医生瞥了眼,往前走领路。
何炽为难地望了眼孟兆言。
孟兆言神色如常,伸手接过他手中的头盔,眺了眼远处站立的医生温声:“快去”。
“老孟,你在这等我。”
“嗯”孟兆言点点头,拍拍他的手臂:“去吧”。
何炽沉默地大步向前,跟在医生身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病房里。
王临梅闭眼静静躺在床上,脸上带着呼吸面罩,手臂上插满针管,白发凌乱地压在枕下,面无血色,颧骨突起。
不过就是两个星期没见,此刻再看,何炽觉得她似乎老了不少。
细微地观察片刻,确认她呼吸虽轻但还算平稳之后就被医生带离了病房。
走廊上的白炽灯毫无温度地烘烤绿色地胶,反射的光照得等候在ICU外的家属们脸色微微发黄,更显得人眼眶深凹,黑洞洞地透露出几分麻木。
“她情况不太好,命暂时保住了”医生推了推眼,翻看病历:“整体来看,出血点不多,出血量也不算大,但是头部淤血还是存在,淤血如果不能吸收,压迫到神经,后期可能会需要手术”。
何炽咬住下唇:“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用笔敲了敲病历:“不好说,快的话,可能明天。”
“不过即便病人醒过来,可能也会出现呕吐,抽搐,四肢麻木甚至偏瘫等各种症状,家属要有一定的心里准备。”
“目前血是止住了,但老年人血管僵硬脆弱,不知道后续会不会继续出血,还需要继续住院观察。”
“好”何炽沉眼。
医生看何炽风尘仆仆,身形削立,有点不忍心:“这种老年人突发性的脑溢血,即便用药治疗,后期存活率也不是很高,你还是要有个心里准备。至于颅内淤血,要是后期做开颅手术,也要考虑病人身体情况,而且费用也会比较高”
“能怎么治就怎么治”何炽抬头看他,目光坚定:“钱我有。”
医生点点头,合上病历,将笔插进上衣口袋:“那就好,我还有事,先走了,有什么情况再沟通”。
何炽走回长廊,瞥见孟兆言还抱着头盔端坐等他。
他勉强提起精神快步走过去。
“见到了吗?”孟兆言起身。
“见到了”
“怎么样?”
“还算好”何炽故作轻松。
孟兆言点点头:“要是需要人照顾的话,我可以……”
“老孟”何炽突然出声打断他的话,勾回自己的头盔:“我那张卡里还有多少钱?”
孟兆言从公文包中取出来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我提前准备的医药费”。
“嗳”何炽一把推开,目视走廊尽头:“哪能什么事都靠你”。
孟兆言捏着那个信封抿唇:“王姨的事我也应该出一份力”。
“应该?”何炽嗤笑,挑眼看他:“这世上应该的事多着呢”。
“疗养院里,你不是还住着一个应该吗?”
孟兆言没说话,何炽把头盔套在脑袋上:“你花钱的地方还多,这次就让我来吧”。
孟兆言垂眼,何炽的经济状况他最了解不过,给他的那张卡里也就五万块钱,ICU病房一天住下来就是5000块钱,顶多能支撑10天。
“走了”何炽看他担忧的眼神,揉揉他肩膀:“别想了,放心吧”。
说完大步流星往外走,身后孟兆言站在原处看他的背影,那人拐到转角,扭身伸出个脑袋看他,一双眼睛在护目镜框后上挑,看着有点俏皮。
“哎!老孟”他勾勾手:“以后实在不行,你再养我呗”
孟兆言忽笑了笑,郑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