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渡口,他只记得自己脑子乱成一团麻,昏昏沉沉的。
为什么昌河陵园会有一座孟兆言的墓碑呢?
墓碑照片上的那个人是孟兆言吗?
如果不是孟兆言那又是谁?
和孟兆言是什么关系?
他们为什么会长得那么相似?
山上还有其他的墓碑,照片上都是老人的模样,那些老人又和孟兆言又是什么关系呢?
或者,他眼前的这人究竟是不是孟兆言?
他感觉自己跳进了一个漩涡中,被一个又一个想不通的问题包裹,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理清头绪,想得自己头疼欲裂,最后竟然在副驾驶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张开眼就已经到了渡口,车停在筒子楼附近的拐角。
车窗半开,孟兆言扶住方向盘,食指中指间夹半只烟卷,车中有浓郁的烟味,显然这不是他抽的第一根。
天已经黑下来了,孟兆言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一言不发地将他送回家,之后径直驱车去了律所,留他自己一人在家静静。
即便是在工作日,凌晨三点的写字楼也是漆黑一片,只有几个搞软件的公司零星亮着几盏灯。
律所的人已经都走了,前台小姑娘看晚上来办公室的孟兆言体贴地替他泡好一杯咖啡才班。
办公室里只有书桌上点着一盏台灯,脱下来的灰色大衣搭在椅背上,漆黑的桌面上只摆着一个水晶烟灰缸,男人身上的绸缎衬衣松散,领口大开,前额的长卷发落到下颌,垂眼面无表情地将指尖的烟管按熄,双手撑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人拉动玻璃门走进来。
孟兆言抬头,是何炽。
他换了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戴在头上,将脸上的表情遮了一大半,站在原处,一双眼上挑,在接触孟兆言的脸色时,下意识颤了颤。
随即强装镇定,两步跨到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拉开,沉默坐下。
“你来了”孟兆言低头看桌面,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嗯”何炽有点心疼,靠着椅背,双手插进兜里定定看他,脸上看不出什么。
孟兆言从盒中挑出一根烟夹在手指之间绕了绕,在桌面上优雅地敲了敲,嘴角擒点嘲讽的笑:“你想问什么?”
何炽眼珠转了转,撑桌靠近,极其仔细地打量他的脸,似乎连毛孔都要扒开一般。
许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的开口试探:“老孟……你……是活人吗?”
他这话刚出口,孟兆言手上动作一顿,缓慢抬头,他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个。
目光沿着他的下颌往上走,高挺的鼻梁,单眼皮黑瞳白仁里闪动光,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满脸认真,不像是在胡说八道。
孟兆言狭促笑了声,眼神迷离,仰视逗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何炽瞪大眼,猛地擒住他的手,又捏又揉。
是温热的血肉,左右晃了晃,两只手交缠的黑影在桌面上摆动。
“有血有肉……有影子。”何炽跌坐回椅子上,松了口气断定:“是活人”。
重复:“是活人就好。”
孟兆言看他这反应笑起来:“何炽,你就想问我这个?”
何炽抬手把帽檐打下来,翘二郎腿:“不是,不过这事最重要。”
“嗯?”孟兆言挑眉:“这最重要?”
“是啊”何炽仰头:“活的就行”。
“老子怕鬼。”
“是吗?”孟兆言点燃手中的烟,抿在唇间。
何炽看得心痒:“给我一根”。
孟兆言把自己嘴里的那根抽出来,递给他。
何炽接过,猛吸一口,吐了一个长长烟圈。
伸手往烟灰缸里弹了烟灰,斜眼看他:“说说吧。”
“我不知道从哪儿问起。”
孟兆言抱臂看他:“让我想想”
“想”何炽左边嘴角挑起个酒窝:“老子今晚有的是时间。”
孟兆言起身走到书柜前拿了个沙漏放在何炽面前。
细沙从上端的玻璃球中通过管道往下面的玻璃球中掉落。
“你看,通常来说,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婴儿成长到儿童再到青年,壮年,老年直到死去。”
“这是人正常生长的规律,可我不一样”他停顿片刻,将沙漏反了个面,原来下端玻璃球里的沙子,开始慢慢往上端的玻璃球里流动。
“在我身上的时间,是反向流动的。”
何炽坐直身子,手撑住扶手,脑子有点懵:“等会儿等会儿,反向流动?什么意思?”
孟兆言靠坐在桌边:“简单来说就是,我不是从小长到大,我是……越长越小”。
“长小?”何炽咂舌。
“嗯。”
“那你出生的时候呢?”何炽隐约察觉了其中关键。
“我没有出生”孟兆言垂头,陷入回忆:“我睁开眼就躺在昌河的山坡上,是孟哥从那里把我捡回养老院。”
“养老院?”何炽迟疑:“你会不会……是失忆了?”
“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认为,以为我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孟兆言走回桌后,把钱包拿出来摊在桌面上,指了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这就是那时候的我”。
“你?”何炽猛地靠近照片:“你说这个人是你?”
“嗯”
“不是……吧”何炽站起来看孟兆言的脸,细腻白皙的皮肤,笔挺精壮的身材怎么都不能和照片上这个身形岣嵝,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他就是我”
“准确来说,是我最开始的样子。”
“这他妈……”何炽瞠目结舌:“我艹了”
孟兆言坐回转椅,双手合十搁在桌面上:“我最开始就是老人的模样,被捡回养老院后,孟哥他们也一直把我当做老年痴呆的病患对待,照顾我,帮助我。”
“不过”他垂眼,声音低沉:“那时候的我不仅没有基本的社会常识,而且智力水平低下,甚至连基本的表达都不会。”
“这些显然不是简单的病症现象。”
“又过了几年,我慢慢发现我的身体不仅没有和养老院的其他老人一样衰老,反而越来越充满活力。”
“但我不敢把身体上的变化告诉任何人,怕他们的排挤我。”
何炽收起脸上的玩笑神色,沉眼:“然后呢?”
“后来还是被人发现了”孟兆言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第一个发现我不对劲的人就是孟哥。”
“是他带我回的养老院,平时我也和他呆的时间最多,他也许早就察觉到问题,不过一直没说。”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抬手捂住双眼:“孟哥知道之后没说什么,只把我当做小孩一样,什么事都重头教我,并且告诉我身体上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孟哥不会害我,所以就谨记他的话,一直都很小心。”
说完这段话,孟兆言沉默了许久,如同垂垂老矣的人一般瘫在椅子上。
半晌才继续说:“又过了几年,孟哥……去世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颤抖,何炽险些怀疑他要说不下去。
“他去世之前,将我喊到床前,把自己的身份证和材料都递给我,说让我离开养老院,说我已经在那里呆得够久了,如果再继续呆下去,一定会有人发现我的秘密。”
他睁开眼,眼球上布满血丝:“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的样子,他那时候得了肺癌去世的,说一句话都要咳嗽很久。”
何炽脸色凝重,隔着光似乎能隐约看见一个在身体虚弱的老人在性命垂危之际为另外一个人担心筹划的模样。
“他摸着我的头”孟兆言点了点自己额头:“就是……这里”。
“说,幸好,我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
“说他这一辈子,无儿无女,临了在后山捡了一个人,没想到竟然能给自己送终。”
孟兆言艰难地说完这翻话,陷入了沉默。
一双眼睛艰难地注视何炽,细致地观察他脸上神情,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何炽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孟兆言的过去竟然是这样,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认知,甚至超脱了自然。
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呢?”
“然后我就离开了昌河”孟兆言摸了根烟,捏在掌心:“顶替孟哥的身份,也叫孟兆言”。
“那……这个女人呢?”何炽点了点照片中另外一个人。
“小王姐姐,她也是曾经在养老院中对我很照顾的人。”
“我离开昌河之后,学习法律,成了律师。”
“为啥学那玩意儿?”
“涉及身份资料相关的手续,懂法律的话会方便很多”孟兆言勉强笑了笑:“这也是孟哥告诉我的”。
“难怪”何炽反应过来,瞟了眼孟兆言此刻冷俊的脸,突然猛拍桌子:“那你现在这个脸……不是……你他妈现在多大了?”
“这个……”孟兆言有些为难:“我只能说,我已经活了五十一年,具体的年龄……”
“艹”何炽一挑眉,满脸震惊:“你他妈都这么老了?”
“嗯”孟兆言没想到他的关注点会在这里,试图解释:“不过,我对外的年纪是三十二岁。”
“三十二?”何炽瘪嘴:“那也比我大不少呢。”
“这……确实”孟兆言点点头。
何炽垂眼不知在思索什么,孟兆言端坐在椅子上,局促地等待何炽接下来的反应。
他不知道何炽会说什么,毕竟自己身上的事对于正常人来说,实在是不太容易接受。
“你”何炽提眼瞥他:“居然他妈是个老头子”。
孟兆言老实点点头:“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
“艹”何炽扼腕:“老子居然和个糟老头子在一起”。
说完捶胸顿足,斜他一眼:“老孟,我实在没想到,你居然老牛吃嫩草”。
孟兆言一噎,挑眼:“没关系,我的身体以后会越来越年轻”。
“艹”何炽刁根烟出来,很惆怅:“老子以后岂不是四五十岁还他妈要跟小姑娘争男人。”
也不一定,孟兆言暗中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经脉。
他其实也不能确定自己身体目前的年龄,只能大概判断在30岁左右。
而且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长小情况具体能持续多久,他也不知道。
想到这,他睫毛颤了颤:“何炽”
“咋?”
“你不害怕吗?”
“怕啥”何炽耸耸肩。
孟兆言摊开双手,苍白一笑:“我的秘密”。
“嘁”何炽笑了一声,往他手心拍了一巴掌:“秘密是你的,你都不怕跟我说,我怕个啥?”
“人活在这世上,谁还没点过去啊。”
孟兆言猛然抬头看他。
橘色灯光中,他斜眼擒笑望过来,手上的烟卷静静燃烧出青色的烟雾。
“老孟”
他嗓音低沉,掸了一段烟灰,眼眸湿润:“要是以后我老了,你怎么办?”
“我死了呀”
“去你妈的”他眼眶通红,如一头小兽:“我老就老,你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