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雪后的渡口难得显出一片安静祥和。
床上孟兆言已经睡熟,何炽爬起来,抱臂站床边垂眼看他。
眼皮雪白,呼吸轻浅,长睫毛在眼下打出淡淡的阴影,双手安静地交叠放在胸口,身上的睡衣和被子都一丝不乱,显得安静而整洁。
对比自己睡的这半边,床单被套皱成团,狗窝一样。
明明是一张床,像隔条楚河。
他弯腰给孟兆言掖了掖被角,转身踱步窗前。
窗外立个有点歪的电线杆,路灯亮着,罩子上还有层没化完的雪。
何炽没拉开窗帘,只微扯了条缝儿透光,这样一丝光,屋子亮些,又照不到床上,不会吵醒他。
这样的平稳日子不知道还能过多久。
他立在黑暗中沉默地凝视床上熟睡的人。
知道赵启的事,就如怀里揣了个定时炸弹。
他隐约预感,知道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一切都会慢慢不受控制。
他自己虽然不怕赵启。
但渡口这片有太多和他有关的人。
王姨,黄毛,胖子,还有……老孟。
要是他去举报赵启,那这些在渡口生活的人难免不会遭他的报复。
指节不自觉用力,紧紧扯住帘子。
视而不见吗?
贩冰不是小吵小闹,这是从头烂到根的歹毒事。
制的,贩的,吸的没一个能摘干净,都是一个下水道里的臭虫,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爬行向外蔓延。
正常人一旦沾上,就只能任由那东西,缓慢地啃噬自己的□□,麻痹自己的精神,不到家破人亡,誓不罢休。
况且,倘若他们也身在这样的泥潭里头,又能干净多久呢?
他扬眉,眺向远处漆黑一片的天。
胸口沉闷,被压得几乎要喘不上来气。
要是换做从前,他只怕早就举起拳头揍上去,管他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
可现在,他目光落到床上人的睡脸上。
他也有想保护的人,有在意的人。
有自己粉身碎骨,也要他毫发无伤的人。
所以,他变了,他不能再那么莽撞。
他好像变得怯懦,变得瞻前顾后。
但也变得会隐忍,变得伺机而动。
他上前几步,蹲在孟兆言床前,凑近平视他的眉眼。
这样一张好看的脸。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他的眉骨,坚硬高挺。
孟兆言微微蹙眉,侧身。
他吓得缩回手,屏住呼吸。
就地坐了会,直到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按门出去。
“咔嚓”一声,门合上。
黑暗中,已经“睡熟”的孟兆言缓缓睁开眼,静静望向门口。
何炽不对劲,他知道。
可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太清楚。
他估计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大概是忘了自己平时是个什么的人。
站在黑夜中出神叹气的姿态,早把他出卖得一清二楚。
C城郊区路口,一辆黑色别克车停在转角等快半个小时。副驾驶上何炽看了眼时间,九点过三分,扭头挑眉问后座的黄毛:“确定是9点吗?”。
黄毛伸老长的脖子往窗子外探:“没错啊炽哥,是9点”。
孟兆言注视前面紧紧关闭的铁门,出声安慰:“再等一会吧”。
何炽又耐性子坐了两分钟,手在手机上扒拉个来回烦躁:“不是,日子呢?是今天吗?你他妈不会记错了吧?”
黄毛被他问得心虚,垂头在手机上核对日期小声嘀咕:“我记得是今天啊,不可能啊……”
“有人出来了。”孟兆言突然出声。
何炽忙转头去看,大铁门从里打开一道,狱警领一个平头小胖子走出来。他眼睛一亮,伸手扒拉车门:“走!胖子出来了!”
黄毛一瞧,跟着跳下车,两人快步走过去。
胖子怀抱行李包,茫然地四处看了圈。
岔路口突然立着两个人,高声喊他名字:“胖子!这儿!”
他定睛一看,认出何炽他们,脸上笑成朵花,颠颠迎过去:“炽哥!黄毛!”
三人聚在一起,脸上都挂着喜色。
“炽哥,你们怎么来了?”胖子脸上又惊又喜。
黄毛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行李袋:“你这话说得,兄弟们可是守着日子等你出来呢。”
何炽拍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见他精神不错,声音洪亮,才放下心笑:“出来就好。”
胖子嘿嘿一笑。
“不是,胖子,你怎么一点没瘦啊?”黄毛戳了戳他臂膀上的肥肉。
胖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没瘦啊,你们不知道,里头日子舒服着呢,瘦个屁!”
何炽斜眼笑摸出根烟递给他:“走,吃饭去。”
“吃啥啊?”
黄毛把包往肩头一匡:“想吃啥吃啥,今儿炽哥请客。”
“哟?”胖子提高声儿:“炽哥请客,那我得吃点好的。”
“点”何炽拍他的头:“给你接风”。
胖子一拱手,夹烟讨了个乖:“那谢谢炽哥”。
几人驱车来到川菜馆,进包间。
四人落座,胖子偷摸瞄何炽旁边坐的西装革履的孟兆言半天,没好意思开口。
何炽看出他不自在,主动抬手介绍:“老孟,孟兆言,是个律师”。手一绕,换胖子那面儿:“胖子,我兄弟,之前和你说过的。”
孟兆言主动起身和胖子打招呼:“你好,我叫孟兆言”。
胖子有点受宠若惊,局促搓搓手:“律师,真……真高级哪”,说完求助似地乜了眼身边的黄毛。
黄毛会意,拍他肩帮他放松:“没事,孟律师人好着呢,现在跟炽哥住一块儿,都是兄弟”。
听他这么说,胖子才松了口气。
何炽把菜单子甩过来:“你要吃啥,自己点”。
胖子也没客气,接过单子就勾:“喝酒吗?”
“肯定啊”黄毛头凑过来:“今儿这日子那一定得喝啊”
“不过就看是喝白的,还是黄的”黄毛仰头看何炽,何炽耸肩:“都行,就看胖子。”说完扫了眼身边端坐的孟兆言,小声问:“你不喝酒吧?”
孟兆言微微侧脸:“一会还要开车”,何炽点头招呼:“再来壶茶”。
“炽哥,你啥时候开始喝茶了啊?”胖子疑惑:“你不爱喝可乐吗?”
“我不喝”何炽嫌弃:“老孟喝”
“喔喔”胖子眼神在他们两人中间绕了圈:“还要啥不?”
“你自己看着点。”
胖子和黄毛两人小声嘀咕点菜。
何炽坐他俩对面,挨孟兆言,桌下的手不老实穿到孟兆言腰上游走半怪:“你看看,连胖子都知道我爱喝可乐,就你天天让老子喝茶”。
孟兆言拿水壶涮碗筷,眼皮都没抬:“我让你喝,你也没喝”。
何炽一噎,“不是,你那茶也忒苦了点”。
“对身体好”孟兆言顺手拿何炽的碗筷洗。
“老子身体好着呢”何炽不服气。
孟兆言抬眸瞭他一眼:“是吗?”
何炽鼓起胸膛,咬牙,阴阳怪气:“是不是你还不知道?”
孟兆言把洗干净的碗碟递给他,沉吟半晌:“还算凑合”。
“嘿”何炽用力地拍了一下他大腿:“凑合是什么他妈什么意思?”
孟兆言面色如常地放好水壶,缓缓瞥向他:“你不知道凑合的意思?”
“这我知道,但你他妈是啥意思?”何炽挑眉。
“意思就是……”孟兆言顿了顿,贴近他的耳鬓,一字一顿:“经不起折腾”。
何炽耳朵一热,手被孟兆言捉住,放到自己回腿上。
他一本正经告诫:“在外面,别乱动”。
艹,这人!何炽恼羞成怒,怎么脸皮这么厚。
斗又斗不过,何炽感觉十分挫败。
胖子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但看身边的黄毛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也就没多问什么。
没一会菜就上齐了,几个人端起杯子要碰一个。
何炽起头:“胖子,你好不容易出来了,以后要小心,可别再进去了。”
“那肯定”胖子嘿嘿一笑:“我他妈以后见到局子都绕路走”。
“胖子好不容易出来,咱们兄弟团聚,要不一人说一句吉祥话给他冲冲晦气?”黄毛提议。
“成”何炽一口答应:“我先来”。
“祝我兄弟胖子……”他说到一半卡住了,想了半天竟然一时憋不出个好词。目光找孟兆言求救。
这人抿唇含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和黄毛胖子一起干巴巴等他下半句。
“恭喜发财!”何炽总算吐出来。
黄毛哄笑:“炽哥,恭喜发财,你这儿说的什么玩意儿啊?”
何炽干了酒,酒杯一放,赌气激他:“笑个屁,你来?”
黄毛站起身:“我来就我来,看我来个好的!”
“祝胖子……”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话音刚落,何炽嗤笑:“你他妈这还不如老子呢?”
“给他做八十大寿呢?还他妈福如东海!”
黄毛不好意思地瘪嘴:“嘿嘿,我这儿一时半会也没想到好词。”
“要不,孟律师来一个?”
孟兆言在一边看他们闹半天,没想到突然转到自己头上。
何炽得意洋洋靠在椅背上睨他:“老孟肯定能来个好的”。
孟兆言端起杯子举到胖子面前儿,笑了笑:“祝你以后平平安安,万事顺利”。
胖子看到他眼里的友善,爽快地干了酒笑:“要不人家是律师呢?文化人,说话水平就是不一样!”
“不过”他话锋一转:“顺顺利利我认了”。
“平平安安嘛,去他妈的!”
何炽挑眉啧了声疑惑:“怎么?”
胖子跟自己倒了杯酒,晃晃酒杯,自我嘲讽:“老子叫个平安,这辈子就他妈没平安过!”
“你叫平安?”黄毛诧异,他和胖子混了这么久,还真不知道他叫真名叫什么,“什么平安?”
“徐啊”胖子冲黄毛后脑勺来了一下:“我叫徐平安啊”。
“徐?”何炽突然坐直身子,定定看他:“你他妈叫徐平安?”
“是啊”胖子傻了。
“不是”何炽不可置信地扫了眼孟兆言,又转脸对胖子:“你爸不是姓钱吗?”
“我爸是姓钱,可我改了姓,跟我妈姓!”胖子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见他们还是不信,急了,把兜里身份证掏出来拍桌上:“自己看”。
何炽凑过去仔仔细细看清楚了:“我艹”,扭头瞪大眼看向孟兆言,呆呆指了指胖子:“他就是徐平安”。
孟兆言手一顿,快速反应过来问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叫徐惠如?”
“我艹”,胖子也傻眼了:“你认识我妈?”
孟兆言缓缓点头:“我认识她,我来这边就是为了找你”。
画面一时尴尬,还是胖子先开口。
“找我?找我干啥?”
“是不是我妈出啥事了?”他有点急,侧面对着孟兆言。
孟兆言垂眼低声道:“她去年去世了。”
胖子眼圈红了,静静等孟兆言把话说完。
“她在我这有一份遗嘱,你是执行人,改天有空,你来律所找我,我把遗嘱的内容给你看看,确认没有问题,就可以执行。”
孟兆言沉默片刻,艰难地再次开口:“节哀”。
胖子愣了半晌,手中的酒杯滑落,砸在桌面上“砰”一声,四周死寂,趴在桌面上呜呜地哭起来。
气氛瞬间低至谷底。
黄毛跟何炽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伸手摸胖子后背顺气。
何炽端起白酒沉默地灌了一杯,撇开脸,直愣愣怼墙,孟兆言搭住他的肩膀轻轻敲了敲。
他们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局面。
之前孟兆言说要找个叫徐平安的人,何炽一直记在心上,但一直没消息。后来他去送快递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能在渡口多转转,看能不能再打听打听。
可惜整个渡口都快被他翻了个遍,也没什么下落。
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徐平安去坐牢了,还是自己一道的兄弟。
他是知道胖子叫平安,不过胖子他爸姓钱。
他理所当然以为胖子叫钱平安,没想到这货居然改姓了。
胖子的妈妈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外出打工了,每到过年过节都会寄钱给胖子。
胖子爸爸比何大盛还混蛋,打跑了老婆,没多久自己也下落不明,胖子就一直跟着何炽瞎混。
后来胖子妈妈在外头时间久了,慢慢也跟他断了联系。
没想到今天胖子好不容易再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她去世的消息。
咱就是说如果……存稿发完的话,我可能,两天一更了。
因为我白天还在打工,只能下班码字。
(抱头痛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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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chapter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