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何炽和孟兆言吃过早饭就去陈育树家拜年。
今年初一初二连着下了两天雪,到初三那天,天虽然晴了,积雪却都还没化。路边树枝和马路牙子上都堆满了厚厚的白雪,路上撒了盐防止路面结冰。
不过两人没开车,买了礼品,打算一路走过去。
太阳出来了,四周显得格外透亮,成片的雪景夹杂鞭炮炸过的红色炮花屑显得很喜庆,从城区出来,路上人一路减少,越靠近校区越显得安静。
要进教工宿舍楼那一段,路面上的积雪没清干净,何炽踩上去走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
何炽今天穿了件灰色的羽绒服,临出门前,孟兆言看他那一年四季的板寸短发,翻出来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要他带上。
何炽推了半天,他实在是想不通,孟兆言到底是从哪里找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丑东西。
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戴上了。
丑是丑了点,好歹不是绿的。
四处无声,何炽一路和孟兆言说着闲话,随手捏了一个雪球掂在手中,趁孟兆言不备从衣服领子里灌进去。
冰得孟兆言眉毛一跳,反手面无表情握了个雪球砸中何炽头上的红帽子。
何炽不甘示弱弯腰去捏雪球,两人你来我往打起雪仗。
直打到羽绒袄面都湿了,额上热出一圈细汗,何炽才喘气停手讨饶:“老孟,老孟,我错了,我错了!”
孟兆言也没追击,把手中的雪球随手扔进花坛。
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来一方手帕递给何炽擦手,何炽胡乱擦了擦,把手帕放进自己兜里,看了眼天色,冲孟兆言眨眼:“老孟,你说今天会不会下雪啊”。
他话音刚落,天空忽然悠悠飘落了一片雪花。
嘴巴开了光了?
他诧异地伸手去接那片雪,小小的晶莹剔透一片慢悠悠地从空中旋转降落在他掌心,呼吸间就化成点水珠。
接着两片,三片……
他呼了口热气:“还真他妈下雪了啊。”
孟兆言伸手拍掉了他掌心的雪,将他冻得发红的手掌揣进自己的口袋:“快走,我们没带伞”。
何炽任由他拉着,默不作声地跟他走进风雪里。
天色变暗,雪越下越大。
孟兆言不动声色地将何炽挡在身后,在前面一脚一个脚印给何炽探路。
何炽脖子里飘了一圈雪,他抖了抖肩,伸手搂住孟兆言的腰:“还有多久啊?”
孟兆言看了看路,安慰:“没一会了,你抱紧我,别摔了”。
话音刚落,何炽被雪迷了眼,脚下一滑,踉跄倒地,摔之前还带顺便倒了孟兆言。
两人齐齐栽进雪地里。
好在衣服厚,雪大,都没摔着。
何炽笑了两声,翻身直接躺进雪地里,看着天空中洋洋洒洒飘落的雪不想动弹。身边孟兆言也翻过来,陪他一起安静地躺在雪地里。
“老孟”何炽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扣了扣他的掌心。
“嗯?”
“好大的雪啊”
“是啊”
何炽扭头去看孟兆言的脸,见他头发眉毛上都落满了雪,连睫毛上都有。伸手去给他拍雪,拍着拍着他突然手停了,扬眉抱着他的脸笑起来:“老孟”。
“怎么?”
“我发现你白头发也挺好看的。”
孟兆言睫毛颤了颤,抖落几点雪花:“是吗?”
“是啊”何炽凑过去,摸他的额头:“白眉毛也好看”。
“你以后老了也肯定贼他妈的帅”。
孟兆言瞳孔微缩,猛地从雪地里坐起来,缓了几秒后,起身去拉何炽:“走吧”。
何炽懒洋洋地把手递给他,像个大爷:“拉我”。
孟兆言手臂一用力,将人拽起来。
抓住他的手腕,帮他抻了抻身上的雪。
何炽扯了扯袖子,把孟兆言的手也拢进袖中:“以前上化学课,老陈问我,自然界中最喜欢什么物质,我说的就是雪”。
陈育树给他们开门时,吓了一跳,两人满身的雪,像是两个雪人。
他忙把二人迎到屋子里,让他们脱了外套,凑近暖炉烤烤火。
见他们来,陈育树十分开心,一边用鸡毛掸子给他们的外套抖雪,一边招呼他们喝热茶驱寒。
“今天怎么下这么大雪还跑过来了?”
“顺路过来的”何炽撒了个谎。
四周环视了一圈,发现陈育树家里十分冷清,没有丝毫过年的气氛,随口问:“怎么没看到师母啊?”
陈育树手上动作一僵,垂眼讪笑:“她身体不舒服,住院去了”。
何炽自觉捅了窟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陈育树察觉到他的尴尬,忙主动开口解释:“都是老毛病了,没事,过两天就能回来。”
“你们来了,要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不用客气了,谢谢”孟兆言搁了茶杯,挺直背脊,转眸瞥到书房里的酒精灯还点着火:“您这是在做实验?”
“喔”陈育树起身介绍:“我一个人在家闲的无聊,就做起来看看。”
“什么实验?”何炽好奇地起身:“看看?”
“好啊”陈育树脸上重新焕发出笑容:“这么久没练,只怕我教你的那点东西,你小子都忘光了。”
“哪能啊”何炽拍胸脯:“随便考”。
三人走进书房,铁架台上的烧杯中正在加热液体。
陈育树拿起玻璃棒轻轻搅拌了几圈,“还记得吗?这实验你做过的”,何炽凑近看了看烧杯中液体:“粗盐的提纯?”
“哟”陈育树笑起来:“还没忘干净呢”,把手中的玻璃棒递给何炽:“你来试试?”
何炽接过来,一直搅拌到粗盐不再溶解,观察到溶液浑浊,拿出滤纸折叠打湿,取出架子上的漏斗开始过滤。
孟兆言在一旁抱臂看,此刻的何炽不急不躁显得格外沉稳专注。
“过滤做得不错啊”陈育树夸奖道:“过滤后呢?”
何炽娴熟地把手中澄清的液体缓缓倒入蒸发皿,然后将蒸发皿置于酒精灯上加热,用玻璃棒不断搅拌起来。
蒸发皿中慢慢出现了些许白色的结晶。
何炽盯着这些结晶,脑子里突然闪过到那晚在赵启德家砖头中摸到的白色晶体颗粒。
他不自觉地偏头扫了眼窗外,屋顶上的积雪融化成了水,顺着屋檐流下来,慢慢凝结成了冰。
时间仿佛也被凝结,何炽怔在那,瞪大双眼。
玻璃棒从他手中滑落,带翻蒸发皿,“砰”地一声掉落在地摔成两段。
旁观的两人闻声忙凑过来。
好在酒精灯没有被撞到,陈育树麻利地盖上酒精灯的盖子,急切问:“没伤着吧?”
何炽还看着窗外,半晌才缓缓摆手,嗓音嘶哑:“我没事。”
陈育树看他魂不守舍,有点担心,张嘴还想说话被何炽打断。
他好像全然没受实验失败的影响,思绪陷入了未知的漩涡,冷不丁道:“我出去站会儿”。
说完没等回答,就“哗”地拉开门,径直走进阳台。
学校旁边的化工厂,车上难闻的铁锈味,赵全德的房子,红砖头上的洞,白色晶体……之前种种此刻都在他脑海中串起来。
何炽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迎风点燃。
他突然全部想通了,他终于知道赵启那个逼在干什么了。
难怪他对赵全德的那个破房子那么较劲,难怪他几次三番的提醒老孟不要多管闲事,难怪他会和疤子混在一起,难怪他短短几年接手了要死不活的化工厂就能让它起死回生,赚大,买房买车。
这些种种,原因就是——他在贩。冰。
赵全德的那个旧房子在老巷子里,那里从来就鱼龙混杂,住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环境又差,违章搭建到处都是,跟个小迷宫一样,片警平时都不大愿意在那边巡逻,正是绝妙的藏冰地点。
红砖上的那些洞应该就是人挖出来用来放冰的,破砖上沾到的白色晶体,应该就是冰。
冰制作过程中,有股猪肉的味道的,而找全德本身就是屠夫出身,家附近长期有垃圾桶和肉块腐蚀的臭味遮掩,所以即便冰的储存和提纯产生了味道,也能被很好地遮掩。
那天,他和老孟在学校门口遇到赵启时,车上那股浓烈的铁锈味道应该是疤子吸食之后的味道。
至于说赵全德知不知道,赵启贩-冰的事,还有待商榷。
而且原料是从哪里来,怎么加工,又怎么送出去,送去哪里去,他也一概不知。
他现在能确定的只有,赵启和冰脱不了干系的。
但他此刻也清楚,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毕竟退一万步说,现在这些只是他的推断,没有证据。
红砖里头那点东西,赵启肯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即便处理不干净,房子目前的户主也是赵全德,扯不到赵启身上。
身后门“咯吱”一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孟兆言拿外套走过来,搭在他的肩榜上:“在想什么?”
何炽没有动,沉默地抽完一只烟,才扭头深深看他的脸。
脑海中忽想起那天赵启开车从老孟身边擦身而过时阴揣揣的眼神,心中一惊,明白那就是他的警告。
“你不要管赵全德的事了”何炽突然说。
“什么意思?”孟兆言抿唇,疑惑地打量他。
何炽皱眉,神色复杂地凝视他的眼。
赵启到现在为止没有真正对他们动手,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碍到他的事。
不过老孟一而再的对房子所属权地调查争取,多少也让他心生警惕。但他应该也不想事情闹大,所以才会一直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可假如让他知道,他们已经知道他在干的勾当,那事情可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能走上这条路的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狂徒。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风险,他们就多一分蹲大牢甚至被枪毙的可能。
要是真被逼到那一步,都是以命搏命,舔血赚钱,谁都保不准他们会干什么事。
但他不能拿老孟的命去赌。
他心下一惊,慌乱地握住孟兆言的手。
孟兆言的掌心微凉,冰得他心尖直颤。
他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更何况,老孟这个人啊。
公正,古板,善良。
此刻这些美好品质上的形容词,每一个都像是要把他往死路上拉。
他不能说。
眼下不管他推测是真还是假,他什么都不能跟孟兆言说。
说了,这些只会成为孟兆言的催命符。
只有不说才是保护,只有孟兆言什么都不知道,他才安全。
何炽咬牙,暗下定决心,对孟兆言只字不提。
谁都别想伤害他的老孟。
他不允许,他不同意。
谁都别想从他身边夺走老孟。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孟兆言看出他脸色不对。
“没”何炽连连摇头,瞥了眼屋子里满脸担忧看这边的陈育树,挑眉故作轻松,眼神躲闪,露出几分尴尬,压低声音:“刚才那实验步骤我早忘了,怕丢脸。”
“是吗?”孟兆言狐疑地在他脸上打量。
“是啊,老孟你可别和他说,省得他叨叨”
孟兆言还想再说点什么,被何炽不由分说地推向屋子:“进去进去,外面冷死了,艹”。
他转身瞬间,何炽脸阴沉下来,目光晦涩地眺向远方。
那是赵启化工厂所在的位置,不过此刻房屋都淹没在风雪中,白茫茫一片,什么都辨不清。
他眯眼,心中隐约觉得这场大雪,裹夹刀刃,势要把他们搅进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