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炽躺着床上,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发呆。
好像他以前从来就没想过这个事,在遇到孟兆言之前,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跟何大盛作对,罩着黄毛王姨他们,还有等胖子出来。
他没钱,也没想过要赚多少钱。
再回想遇到孟兆言之前的生活,他居然都记不起来了。
只记得那是很多个,闷热,烦躁,麻木,像在烂泥巴里打转的日子。
但他遇到了老孟,何炽觉得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有人给自己做饭,有人等自己回家,还给他买可乐。
甚至连跟自己一起窝着混沌度日的小弟,都要去打比赛,开始新的人生。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要做点什么。
他想不到什么,所以想赚钱。
赚了钱就可以给老孟买东西,要是每个月给他点房租的话,他应该一直都不好意思赶他走。
也可以给王姨,万一黄毛那小子真要去打什么比赛,还可以给他凑点路费。
其实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但何炽却莫名觉得有希望了。
他想每天都能看到老孟回来给他做饭,想和老孟一起去王姨家蹭饭,想和老孟一起逛菜市场。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想要。
希望啊。
何炽闭眼,惬意地吸了口气,凉风冲进胸腔让他心旷神怡。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感受到这个东西。
*
孟兆言没想到,何炽找的工作居然是送快递。
不过何炽自己到是干劲十足,不知去哪淘回来一辆二手小电瓶车,天天顶着大太阳在渡口的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
没几天就晒得黑得跟个黑猴儿一样,到是不丑,看起来更精神些。
快递这行是按送件数量算的,何炽对渡口这片熟,又起早贪黑的,一个星期下来跑了不少。
今天是星期五,待送的快递不少,何炽从早上出门就忙得脚不着地。
出门前,他给黄毛发了个消息。
自从上次在柳静白家不欢而散之后,他再没登过柳静白家的门,又恢复了窝在网吧打单子的生活,只是偶尔会看着手机上柳静白的名字出神。
何炽不知道这两人在他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但黄毛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打算今天下班了,把两人都喊上,还有老孟一起吃个夜宵。
一直忙到中午12点,有个单子正好在孟兆言上班的写字楼附近。给签收人打了几次电话,他都不接,最后一次好不容易接了,地址说得很模糊,刚打电话过来,又变了个地方。
到了地方,对方居然又开始不接电话。
何炽焦头烂额地按着手机,极力忍耐着性子。
小电动车停在写字楼的后面,改装的后备箱里还堆着二十多个件,都是今天要送的。
他还没吃饭,此刻又热又饿,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正抱着头盔四处张望,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辆电动车,对着他的车冲过去,带倒了他的小电动,“砰”一声撞飞货箱。
“艹你。妈。的。”
何炽大骂跑上前,电动车加速转进了岔路不见了,他甚至都没看清那车的车牌号。
车和货箱侧翻在地上,快递散落一地。
何炽手机突然响了,不是收件人,是物流中心的电话。
说这个收件人拒签,要求发回。
他一言不发地听完电话,半晌挑眼,面色铁青地把手中地快递盒子猛砸向地面,盒子被撞破,里头咕噜咕噜滚出来一块石头。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人耍了。
好,好,好。
居然有人敢耍他。
何炽冷笑,也是,已经送了一个星期,整个渡口都应该知道他在送快递。
以前他收拾过的,得罪过的,就都忍不住翘起尾巴,来玩他了。
千万别让他逮到,逮到了,他一定要弄。死。他。
他沉默地弯腰去扶小电动,被撞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骑,把货箱扶正,慢吞吞的去捡其他散落的快递。
一个,两个,第三个的时候,有一双手先他一步覆上盒子。
纤瘦,白皙,骨节分明。
整整齐齐的袖口,压在西装下。
他顺着看上去,是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清晰的下颌,鼻梁上小小的驼峰。
他勉强扯了个嘴角,小声喊了句:“老孟”。
何炽看他到背后,远远站着几个穿西装的人,正看向这边低头在窃窃私语。
瞬间意识到,那些应该是孟兆言的同事。
他登时有些尴尬地从他手中抢过快递盒:“你先走吧。”
孟兆言第一次在何炽脸上看到局促:“我没事”。
说完,又弯腰要去帮何炽捡快递,被何炽挡住。
他看了看那些西装革履的同事,麻利地把快递盒子扔进那个破破烂烂的货箱低声道:“老孟,你别捡”。
这是他自己的事儿。
身后同事喊了句:“孟律师!”,挥手要他一起上去。
孟兆言迟疑了会,走过去。
何炽加快了捡快递的速度,想快点离开这里。
却没想到,孟兆言过去和同事说了几句话后,又折回来,解开袖口,认认真真地帮他捡快递。
何炽有些发愣,骂道:“你。他。妈回来干嘛?”
掉在地上的快递已经全部捡起来了,孟兆言正低头清点数量,没有说话。
何炽绕过去看他,孟兆言脸上神色如常:“一共二十三件,数量是对的吗?”
“啊?”何炽反应过来:“没错”。
孟兆言拍了拍:“没丢就好。”
“老孟”
“嗯?”
“你不怕丢人吗?”
“不怕”孟兆言看向身边的人,脸被热得通红,连眉间都有汗珠。
他午休下来没带手帕,只得俯身用手背给何炽擦了擦。
何炽任由他动作,耳边有孟兆言的声音:“你不丢人,工作也不丢人”。
他下意识去看他的眼睛。
温柔带着点微光。
他呼吸一滞,结巴:“老……老……孟”。
“嗯?”
“走了”何炽慌乱地跨上小电动。
“嗯,下班早点回家。”孟兆言冲他摆手。
“好”
何炽晚上夜宵没吃上,黄毛死活不出来,柳静白也联系不上,他俩去她家看了看,门紧锁着,锁口都落了层灰,看样子有几天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
月底何炽领了快一万块的工资,喜滋滋地说要请孟兆言吃饭。
两人下了班一起转到西南区。
对比老城区参差不齐的破旧筒子楼,西南区这边显得空旷不少,修了两座学校,渡口初中和渡口高中,临近挨几个小工厂,有做化工的,有做服装的,也有做食品的。
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只有些早午班的工人下班,天气已经凉快了不少,几个人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说话。
这边平时人不多,公车排班少,工人学生多骑自行车。
花坛旁巷子中摆了很多小吃摊,夹在初中和高中之间,排成两列,从学校后门拐角一直延伸到公交车站。这会儿虽然没放学,小吃街边也围了不少人在等吃食。
炒饭的颠勺声和煤气灶的开火声,“哄哄”地闹腾。透明橱窗里,红色照灯系着丝带,在色泽诱人的卤菜上面打转儿。
孟兆言看得兴致勃勃,何炽在一边抓了个鸭脖子啃:“说请你吃点好的,你偏要来这里吃,怕老子不给钱啊?”
“不是”孟兆言站在一个卖鱼汤糊糊的摊子前,老板娘机灵地招呼,递过来一碗。孟兆言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巴巴看着何炽等他付钱。
何炽哼了一声,付了钱。
孟兆言舀了一勺子送到嘴里,满足地眨眨眼:“没来过这边,想过来看看”。
何炽不屑:“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扭头看孟兆言吃得香有点馋:“好吃吗?给我吃一口?”
孟兆言舀了一勺喂到他嘴边:“小心刺”。
何炽吞下去,鲜到是挺鲜的,但是有股淡淡的腥味,“你就喜欢吃这种怪味道”。
两人一路走一路乱晃。
西南区这边,平时何炽来得也不多,今天猛得过来看看到像是变了不少,他指了指远处那排新开的文具店书店:“那边儿以前是卖早饭的,有一家的豆沙包子特好吃。”
孟兆言手里捏着何炽塞的一碗豆花点点头:“都拆了啊”。
“拆得都变样儿了”何炽语气有些惆怅,“那后头小路穿过去,以前有个小网吧,老板娘可胖了,人还蛮好的。”
孟兆言挑了一口豆花塞进嘴里,不自觉挑了挑嘴角,甜的就是比咸的好吃。
“你去过?”
“那肯定啊”何炽瞥了他一眼:“老子以前可是那里的大客户啊!”
“你以前是在这里念书?”
“初中是在这里读的……高中嘛就……”
“何炽!”
远处传来一声熟悉又洪亮的喊声。
何炽脸色顿时一变。
孟兆言往四处望了望。
“何炽!我知道就是你小子!”
又是一声,学校不远处快步走过来一个短小精悍的老头子,带着眼镜,秃头,身上穿着蓝色条纹上衣整整齐齐扎进西服裤子里。
孟兆言看了眼身边的何炽,他身体僵硬,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小老头伸手拍了何炽一巴掌,语气不大高兴,眼中隐藏不住的笑意:“你小子,怎么不认识老师了啊?”
何炽难得恭敬地冲小老头点了点头,干巴巴开口:“陈……老师”。
“看来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嘛?恩?毕业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老师?”
“走走走,到老师家里去坐坐。”
陈育树拉着何炽手往自己家里拽,孟兆言站在一边看何炽冲自己求救,觉得十分有趣,心情甚好忽视何炽地眼神,跟了过去。
陈育树家,何炽端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了一张陈旧的全家福,上面一对年轻夫妻带个小男孩,男人脸上隐约看得出陈育树的轮廓,身后墙壁上贴满的优秀教师奖状。
孟兆言坐他旁边,明显感觉到了何炽的紧张,甚至感觉到一丝丝的敬畏。
客厅对面,书房地门开着,桌上摆着烧杯,玻璃棒等器皿,墙上还有一张大大的化学元素周期表。
陈育树抱了个大西瓜过来,有点为难:“你师母不在家,我说给你们切个西瓜没看到刀。”
“不用麻烦了”何炽忙摆手推脱,孟兆言也附和了两句。
陈育树大手一挥:“哎,不麻烦!”
抱着西瓜四处晃了晃实在没找到刀,就拿了个袋子把西瓜装好塞到何炽脚边:“你们带回去吃啊”。
何炽干笑两声没有反抗。
陈育树看到一旁的孟兆言,“你不是渡口初中的吧?”。
“不是”孟兆言摇头:“我姓孟,是前段时间搬过来的,工作是律师”。
“律师?”陈育树眉头一皱,声音拔高了不少,扭头冲着何炽:“何炽,你是不是最近犯什么事儿了?啊?”
俨然一副父亲训儿子的模样。
何炽茫然无措地摆摆手,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孟兆言忙打圆场:“不是的,陈老师,我是何炽的朋友”。
“喔喔,这样啊。”陈育树声音松懈下来,慈爱地看向何炽:“臭小子长进了不少啊,嗯?”
何炽满脸无奈。
“你小子以前班里数你最冲,这会儿文静起来了?”陈育树调笑。
“是吗?”孟兆言好奇地眨眨眼。
“可不是,这小子,以前在我班上,脾气又臭又冲,谁地话都不听”陈育树拍拍胸口:“就只有我降得住。”
何炽“嘁”了一声,被陈育树听到了,“怎么,还不服气呢?”。
“没没”何炽服软。
陈育树哈哈大笑:“还是和以前一个臭德行”。
“还是和以前一样一个臭老头。”何炽小声跟了句。
“哎,一晃都好多年喽”陈育树满脸惆怅:“那时候你还是混小子,现在长得比我还高了。”
说完看向孟兆言,语气自豪:“你别看这臭小子现在这样子,其实可聪明了,以前读初中的时候,我的化学总能考第一,别的科嘛就……”
孟兆言跟着点头:“何炽他是很聪明”。
“哎,何炽,你现在在干嘛呢?”
“送快递”
“送快递啊”陈育树有些心疼:“你带个帽子送,晒得跟个猴一样。”
何炽耷拉眉毛不说话。
陈育树拿起茶杯润了润嗓子:“你们干啥不都是我的孩子吗?”
“有空就时不时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何炽深深看了他一眼,握拳轻声应了个好。
何炽和孟兆言推脱不过,只得借了陈育树的自行车,一路推着大西瓜回去。路上何炽似乎一直在出神,路过渡口初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喇叭里传来音乐。
何炽站在原处,孟兆言看学校里头亮着一盏盏灯,不少学生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在操场上排队。
“这是在干什么?”
“跑晚操”何炽瞥了他一眼:“你们学校以前不跑吗?”
孟兆言沉默注视远处跑圈地学生,许久,“学校可真热闹”。
“热闹个屁”何炽又推动龙头走起来:“吵得要死”。
“你不喜欢学校?”
何炽一僵,脸上不自然:“有啥喜欢不喜欢的。”
旁边一个女人拉住何炽手臂,惊喜道:“真是你啊,何炽!”
何炽看向她笑了笑:“赵姐你还在这儿呢?”
说完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招牌:“还卖红豆小汤圆呢。”
“可不是嘛”赵姐热情地给舀了两杯红豆汤往何炽和孟兆言手中,一人塞了一杯:“尝尝,看看姐手艺变了没?”
何炽灌了一大口:“好吃,和以前一样。”
赵姐笑得越发灿烂:“就你嘴巴甜”
“对喽,王姐怎么样?你知道吗?好久没见到她了”
何炽几口喝完红豆汤:“王姨她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赵姐搓搓手,过来一对小情侣买东西,何炽把喝完的杯子放台子上,往下压了一百块钱,冲她摆摆手:“赵姐走了啊!”
赵姐忙中哎了一声,招呼:“有空还过来姐这儿玩啊”。
两人走了不远,学生们就下晚自习了。
何炽把住龙头,孟兆言按住后座上的西瓜,两人随着人流慢慢往老城区走。
“王姨以前也在这边吗?”
“她以前也在学校门口摆摊卖煎饼,后来门口不让做了,把小摊子都挤到后门去了,王姨挤上腿就没出摊了,赵姐以前就和王姨一起出摊。”
身边两个学生正在说话,一个扎辫子的女生冲旁边一个短头发的抱怨。
“我妈真的是烦死了,早上我说了不想吃鸡蛋,非逼着我吃,我偷着带出来丢了,幸好她没看到,她要看到了又要说我。”
短头发女生也跟着附和:“我妈也是,管的可严了,晚上晚回去一分钟,她都要唠叨半个小时。”
说完看看手上的表,呀的叫了声,加快步子:“这么晚了,快走快走。”
扎辫子地快步跟上去:“你等等我呀。”
何炽看着两个女生的背影突然说了声:“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没饭吃。”
“嗯?”
“我上初中之前我妈就跑了,何大盛也不管我,每天上学的时候,中午别人都去吃饭,我就只能饿肚子,所以我不喜欢上学。”
孟兆言抬头看何炽,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消瘦清晰的轮廓,说不出的一股落寞。
“陈老师不知道怎么发现我没饭吃,天天拉着我去他家吃饭。没吃多久,就有人说闲话,说我是他的私生子。”
“陈老师好像有个儿子?”孟兆言想起陈育树家茶几上的那张全家福。
“嗯”何炽垂头:“他是有一个儿子,是个海员,比我们大不少,当年就跟着船满世界跑,有一次去检查仓库的时候踩空,在船里头摔死了。”
“他们看我和他走得近就说闲话,他好像还因为这事被我连累,被学校批评了。然后我就不愿意去他家吃饭了,他给我钱我也不要。”
何炽停下来,蹲在马路牙子上,摸出一根烟点上。
抬头看向孟兆言,嘲讽地抿抿嘴:“你说我这人是不是还挺能害人的?”
“胡说八道”孟兆言停了自行车,抱着瓜也蹲下来和他对视。
“老孟啊”
他声音缥缈地喊了他一声。
“嗯?”
“老孟啊”
他吸了一大口烟,又喊了一声。
“嗯。”
“嘿嘿”
他突然笑起来:“不过,我也没饿死。”
“那时候王姨可怜我,我俩就说好了,我给那些出不了学校的好学生带煎饼,每带一个赚一块钱,就靠这个,后来我就没挨过饿了。”
“你真聪明。”
“那可不”何炽语气又拽起来,嘚瑟:“后来两年我生活还是很滋润的”。
他眯起眼继续回忆:“后来中考的完,我考上了高中,陈老师还来找过我,说要供我上高中,我没答应,我跟他说我不想读了。”
孟兆言也冲何炽要了根烟点上:“你真不想读吗?”
何炽耸肩,散散烟味:“什么想不想的,人得靠自己。”
“总不能因为人家是个好人就老指望人家吧。”
孟兆言不说话了,沉默地抽完一支烟,把怀里的西瓜塞进何炽手中。
捡了地上的烟头扔进垃圾桶里,跨上自行车,冲着何炽拍了拍后座:“上来”。
何炽一愣,笑起来:“怎么早没想到,走了一路”。
说完跳上自行车,车在路上歪歪扭扭地骑行,何炽听到耳边乎乎的风声,安心地闭上了眼。
路上有个小石头绊了轮胎,车一踉跄。
何炽前后晃了晃身子,大笑起来:“老孟,你行不行啊?”
孟兆言身上穿着件白色的大T恤,被夜风吹得鼓起来像一面旗帜,像个轻飘飘的拥抱将何炽整个人罩在里头。
何炽贴近他的背,听到他的声音。
“何炽,搂着我的腰。”
何炽抽了一只手去勾他的腰。
纤瘦,坚硬,像一颗粗壮的樟树。
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爱待的那颗樟树,也是这样高高瘦瘦。
夏天爬上去,窝在树干里,树荫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他就能安心的在里头睡上一下午。
他依恋地用鼻尖蹭了蹭孟兆言的背。
“老孟,你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