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孟兆言在停车场等何炽,两人约好了一起去看柳静白。
停车场里空荡,孟兆言怕何炽找不到,靠车外边翻资料等他。
估摸有十几分钟,他看了眼表,应该快到了,把资料从后车窗塞进去,扫了眼车库入口。
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套白汗衫儿的削瘦身影在门口晃了几秒,面对这边,劲步急风地靠过来。
他拉开车门,远处何炽热情地高声嚷了句:“老孟!”,生怕他看不见,奋力挥了挥手臂。
他愣了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直挺挺拉着车门站在原处等人过来。
何炽看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嘴里一直在说话:“这破停车场,真他。妈。的绕,老子差点就找到了。”
“好家伙,这儿好车可真他。妈。的多。”
“上车。”
“哎,老孟”何炽滑进副驾驶:“这儿离医院远不远啊?”
“还好”孟兆言上次去过一次,印象中不是很远。手机开了导航,看地图上一条红线皱眉:“不过这个点,估计堵车”。
“喔”何炽把安全带拉得“嘭”一声响,双手拷脖子后头:“没事儿,反正车里凉快”。
这是他第一次坐孟兆言的车,颇为好奇地在车内打量。
黑色别克,很低调,车内装饰简单,真皮的黑色坐垫,前后车窗都空荡,从品牌到装潢很是孟兆言的风格。
唯独后视镜上挂了个红色的出入平安符。
看起来很旧,鲜红已经褪成了暗色,上面用黄线绣的字,针脚很密双层,像是手工的。
“这个……”何炽伸手揪了揪:“挺好看”。
孟兆言顺着瞥了眼,目光温柔:“很久了。”
“买的?”
“别人给的。”
“女人做的?”
孟兆言愣了会,鼻腔里“嗯”了声。
“哎,怎么破了”何炽皱眉,平安符三个角,有个角稀了个口,线头大刺啦啦。
“嗯?”孟兆言扬了调:“用太久了吧”。
何炽莫名看这个平安符不太顺眼,扬手要去解,嘴里有词:“破了换一个呗,这玩意儿路边摊儿多的是”。
孟兆言不轻不重地拍他手背打断:“没事,就这样,不影响”。
何炽讪讪收回手,耷拉脸不大高兴。
也不知道是哪个给他的,破破烂烂还跟个宝一样。
“哪个小情人送你的啊?”他憋不住阴阳怪气。
孟兆言目视前方,抿嘴解释:“不是情人”。
何炽低头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
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半晌,还是孟兆言先出声喊他名字。
“何炽”
“……”他靠在椅子上闭眼装死,手指缭乱地敲坐垫。
“何炽”孟兆言又耐心喊了一声,字正腔圆。
“干嘛啊”何炽侧个身背对他,脸躲在靠背里,扣车缝,语气不善。
“你别闹”
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但语气又有点无奈,明显是低头哄。
何炽手一顿,张开眼莫名想笑,硬生生忍住,靠在座位上身体崩得僵直。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
谁闹了啊。
“老孟,加油啊,你没看到那车他别你吗?”
“……”
“哎,这绿灯还有几秒,你踩油门啊!”
“……”
“老孟,你看隔壁车上是不是放了个皮卡丘?”
“……”
孟兆言开车何炽在他耳边哔哔了一路。
他终于忍无可忍踩刹车,靠边停下来严肃地看着何炽警告:“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扔下去。”
“别啊”何炽有点心虚,他也不是故意要说,他就是见不得人家车挡他前面碍眼:“那车他。他。妈故意超你啊”。
“我知道”
“那你还让他超?”
“何炽”
“嗯?”
“我是开车,不是开飞机”
何炽闭嘴了,孟兆言重新起步。
“那你这意思……开飞机就不能给他超机了?”
“何炽”孟兆言被他烦的几乎咬牙。
“啊?”
“你会开车吗?”
“会啊,不是吹,老子开车可牛。逼。了”
“下次你开”
“成啊”何炽摩拳擦掌:“要是我开,看哪个敢别老子的车!”
“我又不像你……”,话到一半,孟兆言面无表情乜了他一眼。
何炽顿时身子一紧,识相地不说话了。
两人紧赶慢赶到医院,时间已经有点晚了。走廊里没什么人,陪护的家属拿着暖壶安静的在水房排队接水,偶尔听得到几声低语,婴儿伏在母亲肩头含住手指昏昏欲睡。
柳静白侧躺在床上,黄毛拿个盆出来打水正好撞见两人。
“炽哥?你怎么来了?”
何炽点个头,往他身后瞥了眼,看柳静白脸色好了不少:“来看看”。
“她好点儿了?”
提起柳静白的病情,黄毛眉头舒展笑了笑:“好多了,医生说下个星期就能出院”。
里头的人翻了个身,黄毛忙推搡两人往外走:“走走走,出去聊,她好不容易睡会儿。”
走廊那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风风火火地过来,顶头黄色烫发,脚上瞪双尖头高跟靴子,压低上身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脯抵在护士台问话。
“柳静白是不是382房啊”
小护士打量面前的女人,浓妆遮不住她脸上的皱纹,眼睛精明地四处打量,显然不是善茬。
“你有什么事?”
袁枚磕了磕台子,不耐烦地重复:“我问你,柳静白是不是住382房。”
小护士也没被唬住,不卑不亢反问:“你是柳静白的家属吗?”
“呵”袁枚吊眉冷笑一声:“我要是她。妈早一巴掌扇她脸上。”
说完也不问了,擓着红皮包大摇大摆往382房走去。
小护士自知拦不住她,脸色微变直觉大事不妙,看这人的架势明显是要来闹事啊,忙起身慌慌张张去找人。
病房里,柳静白口渴醒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个女人翘腿坐在一旁静静看她。
她定睛一看,认出袁枚,吓得往后一缩,死死拽住被子盯着她。
袁枚见她这反应到是没说什么,埋头在红皮包里翻着什么:“醒了”。
“你想干什么?”柳静白想努力冷静下来,声音却控制不住犯哆嗦。
袁枚看她这惊弓之鸟的样子觉得好笑,抬起涂着指甲头的指尖指在自己鼻头反问:“你怕我啊?”
柳静白没说话,咬住嘴唇,眼睛时不时瞥向门口。
“你怕我干嘛?”
袁枚终于从包里翻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双喜烟盒子,抽出一根,又摸出来个塑料打火机点燃,嗦在嘴里吸了一大口。
病房里原本是不允许抽烟的,但现在柳静白也没那个胆子去阻拦她。
“喝水吗?”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柳静白嘴唇上的裂皮,伸手将柜子上的水杯捞给她。
柳静白确实口渴,但也没敢伸手接,只盯住那支水杯不说话。
袁枚绕了绕烟雾,似笑非笑嘲弄:“怎么,怕我下,du啊?”
她这话说出口,柳静白反倒坦然了,伸手接过水,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
袁枚将她反应看在眼里,一时心里五味杂陈,随手将烟头丢在个喝了一半的纸杯中。
从包里又翻出来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她,柳静白搁了杯子,抱膝盖望着她的手没接:“你什么意思?”
袁枚没什么耐心,把信封扔在她床上:“让你拿钱滚蛋的意思”。
柳静白伸手捏了捏那个信封,挺厚。
她垂眼笑了笑,像是自嘲,很轻的问了一句:“他……知道吗?”
“谁?”袁枚像被针扎一样直起身,登时语气不大和善:“广明?”
柳静白默不作声算是默认。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想着她老公。
袁枚几乎快气晕了头,拔高声调:“他能不知道吗?我做这些事儿,他哪一件不是清清楚楚的?”
话说到一半瞥见柳静白垂头丧气样,胸口起伏,又开口,话中不觉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我看你一脸聪明相,没想到竟然这么蠢!”
“你该不会真以为你怀了个他的孩子,他就会爱你吧,嗯?”袁枚抽了口冷气:“我给他生了个儿子都没用!”
“你以为他爱你啊?放他娘的狗屁!”
“他是喜欢你年轻漂亮,但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我见多了,我和他结婚这么多年,没有十个也有五个了。有的呢,想从他这里搞点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也就过去了。有的呢,不安分,还想他离婚?”
“呵”她鼻腔里高哼一声:“做梦!”
看柳静白老实挨骂没还嘴,袁枚索性坦白:“你们两个刚搞在一起我就知道了。我本来也不想管,你想要钱,他想玩玩,腻了也就散了。”
“至于你嘛,我早查得一清二楚了,不过是看你还算老实,一直忍着罢了。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怀孩子。”
袁枚眼神冰冷,又摸了根烟出来点上,劣质烟味苦涩呛喉,但她习以为常,闭眼嘲讽地笑:“你以为找那个孟律师玩得那些个小把戏啊,做的那些个戏,真当我看不出来?以为我就那么傻?能被你三两下就糊弄过去了?”
“你要是只想搞点钱,我才懒得管你。”袁枚吐了个烟圈:“但,你要是想用你肚子里那个野种和我儿子争家产,想都不要想!”
她睨她,声音狠厉:“广明现在有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当初我和他刀山火海拼下来的,将来都是要留我儿子的!谁都别想抢!”
“谁要是敢和我儿子抢,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柳静白终于抬眼怔怔看她,有些失神地摸了摸肚子,提起孩子她眼里是说不出的落寞,苦笑两声:“是他让你来的吧。”
见她识趣,袁枚语气也缓和不少:“不是他让我来的,不过我来这里,他肯定知道。”
广明向来是个精明人,这么多年在外面玩,家里的和外头的一向是分得清清楚楚。
他和袁枚是十几年夫妻一起苦过来的,即便没了爱情,家庭牵绊和互相信任在他心里的地位都远不是外面那些女人能比的,所以他才能容忍袁枚一次一次那么闹。
“这些钱就当是你流产补偿吧”袁枚起身抱臂,见柳静白还在发呆,低声发出最后的威胁:“该怎么办你自己心里清楚,放心吧,广明出手也不一定有我大方。”
“别给脸不要脸。”
柳静白把信封握在手上,算是默认,袁枚满意地转身打算离开。
身后的人却忽然出声:“我没想和你争”。
这话说得极轻,但袁枚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管你信不信。”
“我就是……有点……舍不得。”
袁枚没有回头,大步走出病房。
柳静白不知道,那两句话她听到没有,但她也不关心,她说出来也不是为了让袁枚原谅的。
哪有一个当了三儿的,还有脸让原配谈什么原谅呢?
她只是……只是,突然就有点可怜那个突如其来的孩子。
她一个人呆坐在原地,嘲弄地勾了勾嘴角。
可怜?
她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别人呢?
一个当了三的人,又能装什么无辜菩萨去可怜孩子呢?
想通了这些,柳静白顿时自己周身脱力,背后一仰,重重摔倒回床上,颤抖地闭上眼。
这些不都是她亲手做的孽吗?
只怕以后日子还长,且受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