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抱住了张景初,这一次,是静下心来感受到的,真实的她。
整整十年,那些因为牵挂与思念的彻夜难眠,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着。
等到山中彻底安静下来,确认刺客已经走远,并持续等待了半个时辰后,她才按照张景初所给的方向动身。
她将张景初小心翼翼的背起,忍着伤口的痛楚向山下走去。
不到三里的路程,因为要翻山越岭,加上背着人,足足走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山下。
潭州多山,道路崎岖,蜿蜒错杂,如果没有方向,极易在这深山中迷路。
她背着张景初淌过一条溪流,寒冷的溪水没过了膝盖,如刀割般刺痛着肌肤。
二十余年来,她未曾吃过这样的苦,却仍然选择咬紧牙关,背着她走了下去。
但眼前只有大片农田,附近却没有住户,继续走了半个时辰后,才看到张景初所说的城隍庙。
但庙身已被毁去大半,只能勉强遮挡风雨,她将张景初背进庙中,拂去一些灰尘后,才将她小心的放下,因为背后有箭伤,所以没有让她立即躺下。
她解开腰间的蹀躞带,脱下外袍将其垫在了地上,这才将张景初扶到衣袍上,让她趴着。
随后她又看了一眼破庙四周,台座上的雕像有些已经没有了头颅,有些则瞪着双眼,青面獠牙,她将腐烂的桌子劈开,当做柴火。
又从蹀躞带上悬挂的挎包里找出了火折子,但没有立即生火,而是走出去,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动静与人影后才在破庙里生起了火堆。
在火的烘烤下,冻僵的身体才逐渐恢复感知,随之而来的也是伤口疼痛的加剧。
但真正令她担忧的,还是张景初背上的箭伤,虽不在心口的位置,但她也知道这样的伤势不能拖延太久。
在火光的照耀下,她盘坐在张景初的身侧,看着她的半张脸。
适才惊险之下相遇的一幕再次涌出她的脑海,云雾缭绕的夜色之下,仅是一次对视,她心中的迫切与期盼便得到了落定。
她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张景初的脸庞时而犹豫的收回,她看着张景初,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从心底生出,想要靠近却又不敢。
那种拥有过后,再彻底失去的滋味,折磨了她整整十年,再次相见带来的不是重逢时的紧紧相拥,而是害怕再次失去的小心翼翼。
愧疚的同时,又夹杂着些许的埋怨,即便她知道自己不该生有埋怨,也没有理由埋怨,可还是控制不住,“你既还活着,为什么不来寻我。”
“即便你不相信皇室,难道连我,你也不相信了吗。”
“你这样的聪慧,不应该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也是,你怎么会懂呢,我的想法…”火光照耀下,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就连当初的承诺,都是我逼着你许下的。”
“就像现在这样,你未能兑现的承诺,我亲自来寻。”
“你说我们是君臣。”
“可在我眼里,我们不止是君臣。”
“你知道吗?”
轻声的埋怨过后,她的声音也越发哽咽,因为心底深处,她对她更多的是心疼,尤其是看到这一身的伤痕,“这十年,你在哪儿,又是怎么过来的。”她迫切想要知道,这十年当中所发生的,关于她的信息,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为什么要改换身份,扮作男子参试,又为什么要卷入这些纷争中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七娘。”
这些,也都是她心里的疑惑,潭州的案子与太子有关,张景初的做法,引起了上位者的注意,也给自己招来了祸患。
今夜若不是她及时赶到,张景初恐命丧于此,幸而她比杀手快了一步抵达潭州,但同时她也因为张景初而步入险境。
远在河西关中之地的长安,繁华之下暗潮涌动。
这些话,她只敢在张景初昏迷,失去意识时独自道出,而不敢真的当面说出口,就像她不敢以真身相见一样。
十年前的事,拆散了幼年相伴的二人,这场变故,非常人能够接受,站在张景初的角度,她是执刀的凶手。
即使是受奸人所害,可下最终裁决的,是她身为君主的父亲。
“你不知道我…”就在泪水止不住落下时,张景初因为趴在她的圆领袍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而从昏迷中醒来。
半梦半醒中,她似乎看见了她眼角处的泪光,于是强撑着起来,“娘子为何伤心?”
见张景初醒来,她连忙撇过身去,抬手擦拭干净一侧的泪眼,随之脸色也冷了下来,“没什么。”
嘶——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张景初难以忍耐,整个脸色都是苍白无力的。
女子回过身,尽管她想表现出冷漠,但眼里还是止不住的涌出了一丝急切,“这附近没有住户,还能撑住吗?”
张景初点了点头,“暂时死不了。”随后她撑着身体坐起,“适才,多谢娘子搭救。”
“算你命大,我恰巧路过而已。”女子回道。
“那些究竟是什么人,看起来像是死士,寻常…”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女子打断道,“不要多管闲事。”
“是在下唐突了。”张景初于是收起了好奇心。
“左右不过是和你一样的仇家罢了,”女子随后说道,“看你的模样和谈吐,像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是怎么惹上那些人的。”
“我是潭州今年乡试的解元,正往潭州的治城赶,准备赶赴长安参加省试,谁知道这些人半路冒出,许是和长沙县的那桩案子有关。”张景初回道。
“长沙县的案子?”女子追问。
“是关于鱼鳞图册的隐田案,娘子在潭州应该有所听闻。”张景初道,“我原本只是想为乡民申冤,讨回公道,谁知道竟然牵扯出这么多。”她似很是无辜,并不知情一般。
女子侧头看着她,眼里充满了质疑,“你说你是潭州的解元?”
“可你分明是女子。”
张景初听后,惊讶的裹紧了自己的衣物,“在下好心为娘子指路,娘子怎么还偷看…”
“谁偷看了。”女子皱着眉头反驳道,“你身上有伤,难道想死在这里吗,救人不能只救一半,这话不也是你自己说的。”
张景初身上好几个伤口,但都被撒上了止血的药粉,如今最重的,就是背后的箭伤。
在没有绝对安全与干净的环境下,女子不敢贸然动手。
“娘子也是女子,”张景初说道,“却有丝毫不逊儿郎的身手,说明志向高远,应当能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问道。
“在下,张景初。”张景初举起袖子,认真的回道救命恩人,“字子殊,是潭州人士,家中排行第九,但只剩我一人了,吃百家饭长大。”
“那么娘子的芳名?”
女子抬眼,对视着张景初,片刻后回道:“我姓顾。”
听到她的姓,张景初的眼里明显有震惊,而这份震惊,也被女子所察觉,“单名一个念字。”
“上有两位兄长,排行第三,是商贾之家,那些截杀我的,也是因为利益所致罢了。”
“顾念,”张景初念着名字,并盯着顾念看了许久,“顾娘子的左眼…为何以假面示人。”
顾念的脸上戴着半张金色的面具,将整只左眼都遮盖住,只露出了瞳孔。
“貌丑,不敢示人,不可以么?”顾念冷道。
“我不是有意要冒犯娘子…”张景初道,她的气色越来越差,声音也越来越微弱。
“与其好奇这么多,不如想想自己身上的伤,去哪里找医师吧。”顾念又道。
“从这个庙出去,附近最近的两座县城相隔不远,去北边那座吧,一直往北走,大概十里路的样子,潭州多山,若是不熟悉地形,容易被绕晕,县城之间即便隔得不远,也要找寻很久,那些人就算挨个城池搜寻,也没有那么快找到的。”随后张景初从火堆里摸起一根柴火,吃力的在地上比划,“好了,就按这个路线走,不会有错的。”
“方向呢?”顾念刚开口,张景初便再次昏厥了过去,但这次是她主动俯身接住了她。
她拽住张景初的手腕,将她拉进怀中,张景初跪坐在袍服上,而身子却倒在了顾念的怀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底涌出想要被认出的奢望,容颜可以更改,但人独有的气息与那份熟悉感,即使分离数年,却仍能在相触的瞬间能被再度唤起。
那是内心深处的牵挂与难以忘怀,即使埋藏在心底,多年以后仍能忆起。
“有念想的,只是我么。”顾念的眼底黯然神伤,但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张景初背后的伤口,已经开始渗出鲜血,逐渐染红了整个后背。
她皱着眉头,看着外面依旧漆黑的天色,此时,冻僵的身体已经暖和了不少,地上的路线虽然没有标注方向,却让她想起了儿时她们在沙盘上的比划。
朱颜易改,但下意识的行为却有着深刻的记忆,所以即使没有标注方向,她也看懂了张景初的指引,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她的行为与习惯依旧,并深刻于她的心底。
她将地上的物品收拾好,并将火堆扑灭,背着张景初走出了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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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后,晌午
——县城·回春堂——
药堂的后院,一个小药童拿来了一些创伤药,“娘子,先生吩咐我将这个给您,可以敷在伤口上,止血化瘀。”
顾念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很快就回到了房间,“先生,她的伤?”
张景初趴在一张榻上,背上的衣物,沿着箭矢剪开了一个口子。
“箭头没有伤到要害之处,但是这弩箭的威力太大了,加上里面的倒刺,老朽无法保证能够安然无恙的将箭簇取出。”药堂的坐堂医师是个年近花甲的老者,对于这种兵器造成的外伤,很是谨慎小心。
“我来为她取箭,不会让你但这个风险,但你要稳住她后续的伤势。”顾念从蹀躞带上取出了钱袋,并全部交给了他,“这里面是十金,足够买下你这间草堂了,她不能有任何闪失,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ps:公主的母亲是将门之女,所以公主从小习武。
顾家是读书人家,文臣谋士,小顾小时候就比较老成。
顾家是因罪被皇帝抄家灭族的,那个时候公主没能护住女主,所以她一直心里有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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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鱼鳞图册案(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