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入,小径渐窄,不该属于此处的物件尽一一显现:或是华城海际孤屿上的、被一根绳子束起来缠在木柱上的彩贝;或是苍梧城中深埋黄沙之下的逐影石或深或浅地埋入泥中,上有久存不谢的花环;或有西域以西异国器物摆放在屋檐下的木台上……
林中深处竟也有一幢竹楼独立,与外面那座相比,这里的可要大了多。
竹屋共五层,每层设小房十余间,各间规模亦不容小看;门窗外侧有一盆新白草,用来驱蚊蚁等。此时各间窗户全开,司月站在楼外便能看到一楼屋内陈设如何。
陈昭才从竹林一侧楼梯走下来,见他已换上一套淡淡的青色的常服,长发盘起后用一发冠与木簪固定。他道:“都收拾好了,你们且去看看。”
小孩儿们也许早忘了先前的事,齐齐跑向自己的房间。司月正要动身,陈昭却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随我来。”
司月一时恍惚,竟真跟着陈昭顺着楼梯往上走。越往上走越安静,大抵还因小孩儿们被限制在三楼以下活动。
屋檐上尽是从屋顶被挤下来倒挂着的藤萝,墙壁上可见的镂空图案,窗台处的笔墨纸砚与妆镜黛笔,屋内矮桌上随意搁置的半卷丹青,覆盖在地板上的绒毯包裹住的旧时古籍,再有一盏炉内香木散发出古香的熏炉至于一旁。
二人在阶前脱下鞋袜 往里走了几步,陈昭这才看见了屋里的一片狼藉,面露难色,干咳两声又解释几句,独自入内整理。
司月在竹栏前远眺片刻,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缘因将落的秋日尚有先前余威,此刻透过藤萝照射在司月身上,让她生出几分倦意。又见身后恰有一张铺好了厚厚的毯子的藤编躺椅,此番天时地利人和,司月半眯着眼顺势躺了上去,不多时已沉入梦乡。
难得她睡得这么踏实。难得的,嘴角终于有几分轻松。
然而未料一缕金丝自她发间悄然流走。
楼下渐渐传来饭菜的香味,想来众人早早地翻出了各类备好的食材忙活着,准备迎接这顿迟来的午饭。
陈昭抱了满怀的书卷,正要放在书架上时见门外无人,一时有些疑惑与不安,于是又将这些书卷暂时安置在窗前的小矮柜上。
竹林背靠青山,顶层屋内中空,常有凉爽清风吹来,陈昭就此特意在风口处挂上一排风铃。不知何时风铃乐章奏起,近日来的疲倦有所消遣。
陈昭静默走到司月身旁,见她业已熟睡,愣了愣,不由得又轻笑一声,替她往上再盖好一层薄毯后又转身回去继续收拾。
林中泉灵齐齐聚向此处,或为吃食或为玩闹,或是童趣,或是好奇——趴在桌上、灶台上,亦或是滚进碗中已是饥肠辘辘的;游于庭前堂外,浮于花前叶后的亦是乐此不疲;幻化成小人,同孩子们一齐作画、奏乐、逗狗;悄悄站在木栏上,或抓住藤蔓躲在叶间,悄悄观察着这位新客。
待收拾完,陈昭解开襻膊,在架子上翻找一遍,取下一本陈旧的书来。
此书封面无名,深蓝底色上缀满芷、兰等,仅见书脊上模糊“屈平”二字。
陈昭另一只手未曾得空,正端着圆形托盘,托盘上茶气氤氲,又有糕点、干果各一小碟,以备不时之需。
至躺椅旁,陈昭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后席地而坐,正见长廊口有一个小孩在探头张望。
小孩见他看了过来,于是大声喊道:“饭好了!”
陈昭不语,悄悄偏身,叫小孩看见司月正熟睡着,再伸指示意噤声。
小孩立即用双手封住嘴巴,学着他的模样也伸指噤声,乖巧且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兴冲冲地跑下去。
“陈昭哥哥和上招姐姐在睡午觉……陈昭哥哥在看书!不吃饭啦——”
杯中浮着的茶叶晃了晃,待重归平静后,才见水中倒映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大概……勉强算是应景了吧?”
倘若那条龙再多配合一点,枉他费了一番口舌,还许了诸般好处给他。倒是青鹿依言走完全程,难怪学馆上下无一不喜欢它的。
只是看到青鹿时他又不免神思恍惚,大约是与本体长久分离,竟生出许多羡慕来。
不知小孩儿们吃饱喝足后去做了什么,总之楼下十分安静,或许她们还顺便带走了四只小狗,因而也不曾听见狗吠声。
如此宁静直至秋日西悬,日光透过藤蔓懒散地落在长廊上。
陈昭正要添茶,却见地上的影子动了动,于是收回手,目光全然从书中移开落在影子上。
甚至,他还不得不分出大半精力,感受着后背上的指尖的温度在此处散去又在彼处重现。他问道:“师姐画了什么?”
司月收回手,伸了个懒腰后就不再说话。
“你生气了。”
司月不回答。
“你心情不好,是因为经晨吧?”
“怎么可能……他一个小屁孩,我跟他置什么气?”司月锤了他一下。
陈昭笑出声,侧身靠在扶手上,脸上笑容归于平静,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经晨生母与我阿娘交好,多次救我们一家于困境中,着实是恩重如山。后因流觞之宴受我牵连……就算护好经晨也不能还清她的恩情。虽说他父亲是……”
“流觞之宴?”
明知司月会问,但一提到这词陈昭的眸色还是不由得暗下去。他答道:“司刑寺十三年,旧燕王夜述常邀天下才子墨客奇人异士乃至各方亲友聚于墨追殿中,美其名曰‘送日之宴’,实则深渊巨口。因这一场变故,我……我们与朝问之事再无机缘。”
“夜述常?”
“嗯,夜于桑之子,也是经晨同父异母的兄长。”
两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对于夜于桑的所作所为二人是心知肚明,司月更知夜于桑是扎在陈昭心上的一根刺,一旦提起只会勾起他痛苦的回忆。
一阵风吹来,将糕点的香味冲淡几分,陈昭这才记起来一件事,连忙问道:“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饿吗?”
司月一愣,未料到他突然这样问,迷迷糊糊点了点头。陈昭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司月手忙脚乱起身,慌乱中端起那碟子所剩无几的糕点跟着陈昭回到先前那院落中。
每每提到厨艺陈昭都显得格外激动,大抵还因陈昭的厨艺之精练深得父亲亲传、胃口之挑剔深得母亲亲传,这两点有弘容、瞻麓两位夫子认可。
眼下不过是同以前一般,学了点什么新奇的就急着要给她看看。
但要她自己动手或是陈昭教她自然有些麻烦——因曾经生活的地方灵气充沛,她以及大部分族人基本上不会考虑饱腹之事,所以久而久之厨艺一事基本上无从谈起。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怕火。
因此即将到小厨房前时司月挣开他的手停步不前。陈昭看出她的顾虑,语气略带鼓励道:“我掌火,你跟着我说的做,不会让火碰着你。”
司月有些犹豫。
陈昭又道:“此处灵气稀薄,想来你也时……会饿肚子,近日来花了不少灵源石吧?那些可都是要还的。”
他执意要教出一个徒弟来,司月也咬牙答应,但看陈昭一脸严肃的模样,她轻咳一声,藏住了自己的小心思。
陈昭自取来堆在屋檐下的木柴熟练地生了火,一旁是已经备好的各种调味料与切好的各类菜品,司月只需循着陈昭的指示一步步加东西进去,或是用锅铲翻炒几下。
不多时,一碟菜顺利出锅,光泽诱人香气袭人。
而陈昭脸上满意的笑容却在他用筷子夹一小口送入嘴里的那一瞬间凝滞,明面上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勉强咽下去。
没嚼一口。
司月忍笑,明知故问:“怎样,味道如何?是不是可以出师了?”
出师……
陈昭放下筷子别过头,煞有介事道:“不错,只是味道……偏,偏重了些。第一次嘛,这很正常……我那会儿也差不多”
他先是疑惑地看向司月,但只看到司月抱着期待并且期待得以实现的表情,于是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哪一步教错了。
“那我可以……”
“不可以!”陈昭忽地看向她,困惑的眼神突然坚毅,声音铿锵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许走!我亲自教你,我还不信,这可是我阿爹的……”
说着,陈昭抓住她的手控制她的行动。
司月眨了眨眼,有些无辜:“你还怕我动了手脚。”
陈昭握着她的手,又重新往锅里倒油、加菜,加了盐后又把着锅铲翻炒,一本正经道:“误会了,我信你。”
她轻笑一声,陈昭耳上的殷红尽收眼底,不知是较劲还是什么;
陈昭则被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扰乱了心绪,以至第二道菜一出盘他就急忙松开司月的手扔掉锅铲。结结巴巴解释道:“有……有些热……手出汗了,我……我去洗个手。”
“喔……那你去吧。”司月朝他挥挥手,尽量让自己想别的事来分散自己得逞的心思。
待陈昭回来,司月已将那双筷子递给他,依旧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陈昭又尝一口,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比刚刚那一盘……更难吃……
他看向司月,司月也坦然看着他,只好心中想可能是自己太紧张多加了某种或是某些东西。
司月观察着他的表情,猜测到味道可能是更古怪了,心想也许是自己一时紧张没控制住灵力的收放。
陈昭已备受打击,当即灭了火收拾好灶台,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食盒来将那两碟惨不忍尝的菜放进去,随后面带沮丧道:“罢了,本来还想露一手的……那便去隔壁蹭饭吧。”
收徒失败。
待司月安慰他片刻后两人动身又回到隔壁竹楼去。陈昭突然问道:“你见过明视了?”
“那只……小兔子?见过。”司月静默片刻,补充道,“比你乖多了。”
陈昭不紧不慢回道:“孩提无知,那时我尚且不过十岁,理应,理应体谅。”
二人行至廊上席地坐下,陈昭轻轻靠着身侧的柱子闭眼小憩,以舒缓身上的疲倦以及头疼。
司月则靠着他身后的竹墙,只可惜她已经休息了一下午,眼下正是精力充沛。不时戳戳他的后背,拉一下他放下来的发梢,索性挪到他背后,顺出三缕细发扎小辫子。
“师姐?”他掌中分出一股灵力。
而他这一叫却又吓得司月连忙收住灵力,慌张道:“怎……怎么了?”
“你绑了什么花?”
“啊……桂花,梨花,桂花,迎春花,梅花,桂花……可费了我一番心思!”
司月还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看到他的肩膀开始轻微颤抖起来。她有些不自然,问道:“你笑什么?”
陈昭不回答,只是在笑,以至于后来笑出了声再也止不住,甚至盖过了司月的问话。这倒惹得司月愈发好奇与心急,但经她各种软磨硬泡也不曾叫陈昭开口。
最后,司月负气转过身背对着他,陈昭这才慢慢收起了笑,转而道:“真好,许久不曾这么轻松了,还是有你在身边。”
“别以为说几句好话,我就会理你。”
然而事实上这几句好话确实起了作用,直到过后许久众人回来时她都心情颇佳。
又待众人备好晚宴,帮了小忙的二人也跟着入了座,欢声笑语间却又多几分微妙的气氛:席间凡有小孩投来疑问与好奇的目光都被陈昭如数挡了回去。
本章司月陈昭纯享~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取自屈原《九歌·湘夫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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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晴方好闲游三美景,晚余晖享度暖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