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日子难道不好过吗?”
这是茉姝曾对棣华说的话,如今被她拿来问自己,她抬扇子来掩唇一笑,好一会才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问你,要是我不去,谁来帮你们呢?”
棣华郁闷于当初轮回殿他们几个轮番劝自己不要执着,不要在意前尘往事,转眼自己却插上了手,还不告诉自己,若非水边那一幕教她认了出来,还不知道常出入半山寺里的香凝就是茉姝。
“你为我伸出援手,我当然领情,只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谁说只是为你,难道宋征不是轮回殿的人,我们好歹有朝夕相处的情分在,难道真就袖手旁观不成?劝你是劝你,帮他是帮他,大家都好才好呢,谁知你不听劝,你们两个人的命运愣是又搅到了一起。”
茉姝想到了前头棣华屡屡触戒,唯恐天雷劈不死自己的样子,脾气再好也忍不住说道两句。
“我还要说你呢,下界连个壳子也不套一个,尽说些不能说的话,”她拿扇子点点棣华的额头,“怎么,你以为自己很厉害,硬生生去抗天雷的滋味好受吗?”
“原来你知道。”棣华捂着头道。
“当然知道了,而且不只我知道,岳夏,宝欢,宝颂都知道,白渠闭关去了,她不看着,你就这么肆意妄为,嗯?”她声音温柔,却是淡淡的责怪语气。
棣华腹诽:也不知这会儿是谁在问谁,倒像在问自己的不是。
可她想啊想,还是没能想起凡间哪里有另外几个人的影子,问:“他们都在哪呢,我好像不曾在凡间见到过他们。”
说到这,茉姝忽然就笑弯了眼睛。
她说:“匆忙之间来不及投胎塑肉身,只能分出一缕神识附在其他上,凡间的香凝在丈夫去世后大悲大悸,所以病了一场,我借她的躯壳,就算承她的情,便暗中用仙力替她疗养身体。”
“但这样附身的法子不是全都有效,也有一直在混沌中未苏醒的,比如岳夏。”
半山寺里满院子的和尚,一眼望过去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其中唯有老和尚修行时间最久,又是整个寺院的话事人。
他穿着深色的衲衣,颈上挂着长长的珠子,眼中留有岁月所沉淀下来的智慧光芒。
棣华恍然道:“是住持?”
茉姝却摇头,意味深长道:“是圆悟!”
棣华:“?”
老和尚端成持重,山门口的小和尚却顽皮,叫师父拎着耳朵去禅房,一路上“唉唉”叫唤不停,抬手间,露出手腕上缠绕的一串菩提,小小的珠子圆润可爱,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颗。
岳夏仙君长得人高马大,性格也十分地正直严肃,难为他挤在圆悟那样小小的,充满活力的身子,棣华忽然很想知道他回来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茉姝晃晃扇子,一双柔情美目望过来:“你也不用太担心,只要他神识苏醒就能回来了。”
“那要是一直不清醒呢?”棣华问。
“那就等他附身的那个凡人过完这一生,一切自然也就结束了,最长也就……一百年吧。”
一百年……棣华替不由地岳夏倒吸一口凉气,从前她也不觉得是多长的岁月,但自从想起了前世,想到沈云轻只活了不到二十岁,就觉得,一百年,真是漫长的一生。
“宝欢和宝颂呢?”她又问。
“她俩啊,”茉姝道,“她俩向来古灵精怪,没有跟人沾上关系,只化做了佛像前的两盏烛光。”
宋征携满袖长风下山,往日蹉跎一扫而空,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山下的百姓正在积极地自救,他们虽然有时会迷恋上天的力量,希望那些恶人都能得到报应,但事到临头,能相信的、依靠的还是自己。
天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唯有自救。
宋征有一同窗好友叫赵季和,他二人本来争着要送孙夫子回了奚城,后来他拗不过宋征,留下参加秋闱乡试,到如今正好已经考完结束,榜上有名。接到宋征书信时,他几乎不敢相信,清平世界还有这样荒唐的事,赵季和来回将信读了几遍,得知老师已经去世,奚城百姓依旧活在水深火热里时,忍不住一脚踹翻了凳子。
什么东西!他恨恨地想道,看把我一个温文尔雅、翩翩君子的读书人都气成什么样了!
他火急火燎地连夜写了文章,第二次天还没量就去拜谒刺史,得一队兵马,日夜不停地赶来奚城,正好与奚城百姓自发组织的义军会和。
半山寺里两道白光飞出,在半空中合为一道,然后化做一柄宝剑,飞到宋征的手边。
这一世从未拿过兵器的人首次握起了剑,剑光亮的能照影。
宋征想起他曾对一个人说,剑不是战场上最好的武器,但此刻面对山林里的强盗,剑轻薄锋利,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也许能为这世间,再扫出一个朗朗乾坤。
纷纷扰扰,终有落时。
总之后来宋征还是作为一个读书人过完他凡人的一生,赵季和缠着他问东问西,想知道世上真有神仙吗?他叹了口气,对这个多年的老友诚实答道:有的。
赵季和又问,那怎么样才能看见呢,你找出来我瞧瞧?
这就过分了,宋征想,你当在这许愿呢,要看自己去庙里看吧,文的武的,红的绿的,不管是天王老子还是玉帝菩萨,统统三文钱一支香,保佑你顺风顺水,官运亨通!
赵季和气得转身踢踏着脚步走了,临了还不忘指责他不够朋友。
宋征在他身后苦笑不已:朋友,你一帆风顺地要见神仙干嘛呢,我少时遇见神仙,如今神仙却不再出现,愈发地坚信恐怕只有死后才能再见了,你是要长命百岁之人,大可不必如此心急。
几十年后他大限到了,一路从幽冥转到轮回,四周天光宁静,迎面走来一张熟悉容颜。
“棣华,”他有些出神唤道。
旋即又改口:“云轻!”
十世轮回已尽,一切都能串联起来了,既然自己没死,看来是过了这关,然而棣华出现在最后一世,也就意味着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宋征当初改她命簿之时就没指望她还能想起来,甚至这之前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他做好了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谁知绝境中竟又逢生!
这一声轻若雾霭,棣华却听得鼻根一酸。
仰头直视他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能看着我在那里犹豫,猜疑,什么都不说,也不做呢?”
来了,宋征想,这样的诘问还是来了,他闭口不提往事的那些年也曾想过,若有一天棣华知道了该怎么办,她是会很生气,还是很冷漠?
看来是生气,他在心里回答自己。
宋征回来了,平心而论,棣华是很欢喜的,然而欢喜过后,那些悲伤与愤慨也接踵而来。如果不是白渠设计,楚喻来到轮回殿,会怎么样呢?自己也许真就如他们所说,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一门心思地念着长生大道,哪怕活再久也不知世上还有沈云轻这个人。
怒气上来,她眼睛微红道:“你什么都不说,我就这样睁眼看着你,我们对面不识,几百年的岁月就这么过去了。”
“等你十世轮回之后,或许身死道消于天地之间,那些往事就真成了天边的流云,地上的微风,没人听懂,也没人在意了。”
一想到他们之间险些是这样的结局,棣华就难过得不得了。
她的气其实是来源于恐惧,对险些失去重要的东西,却浑然不知的恐惧,哪里是为了质问他、问他错呢,偏偏对面的人不知道女子心思的百转萦回,还想费心地分辨一二。
宋征:“我知道。”
“你知道,但你还是那么做了!”棣华不依不饶道。
她那样生气,红着眼蹙着眉的模样,可宋征还是从她脸上看出几分可爱来。
他耐心很好地说道:“我改动你的命簿时,不知道你是否情愿,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我看见你还能呼吸,还能动,就觉得很满足。”
“后来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如何,但那么多的人苦苦追寻的长生,至少不是个坏东西,便又不管你是否情愿,一门心思地想让你留在这九重天上。”
宋征想伸手想碰碰她的脸颊,棣华却别过头去,让他的手落了个空。
“你以为轮回殿是另一个香积寺吗?”
话里话外都是十分地赌气。
沈云轻的家人将她送去寺庙十五载,为的是令她不要受到伤害,她是寺里的青鸟,牺牲自由的代价换来十五年的懵懂安稳。
可一旦看见这世上的美好,她怎么能再回去呢?
“当然不是,”宋征道,“你是个自由的人,又不是什么物件,由别人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这不是我的本意,但是云轻,我们活着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太短了,能掌控的又太少……”
他说的是实情,当时逯真人恶意算计,致使沈云轻魂灵有损,没法再像正常人那样去投胎转世,宋征即使知道这样做有诸多隐患,一时也不顾了那么多了。
时机太过凑巧,就连命运也推波助澜。
宋征直到在朔州死去,剑穿过身躯的前一刻,还坚信自己能回到细粱城,能迎娶他心爱之人,然后那柄突如其来的短剑就刺破了这一切。
但就算这样,他倒地的哪一刻也没有觉得太难过。
凶手留下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宋征甚至不记得他的脸,不管他为什么,奉谁的命来杀自己都不重要了,早在云意死的时候他就看透了,死亡是一件迟早会来的事,何况,此后沈云轻的性命总算没有了后顾之忧。尽快她可能会伤心一阵子,但有她的家人在,有段夫人她们在,迟早会振作起来。
说是自我安慰也好,情人眼里出西施也罢,那时的沈云轻在宋征眼里是天下最好看、最和善的姑娘,总会有人再出现,爱她如自己一般。
他怀着这样的心情死去,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想。
沈云轻死在虞渊之下。
是感情最炽热的时候,是最爱的人,那时候宋征和道庆并肩站在一起,不觉得自己是西天的谁,只道自己还是宋征,他明明只经历了这一世,却像刀子的刻痕一样深刻。
不能袖手旁观,就只能默默承受这样的代价。
这些棣华大都知道,她将手臂搭在胸前,愤愤想道:我难道不知道天意弄人,命运的多舛,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做你心里挺满足,挺感动?
宋征觑棣华脸色还是没有一丝动容,甚至看起来更不耐烦了。
这样不对!他心中响起了预警,像是有一把小锤子敲了一下。
沈云轻站在自己面前,想听的恐怕不是这些,那她要的是什么呢?
他想,这个我爱她如同她爱我一样的女子,在我回来的第一时间来到我的面前,难道只为了向我索要一个前尘的借口,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吗?
不,当然不是。
宋征灵光一现,上前一步,展臂将还在别扭的棣华拉入怀中,肢体比语言更诚实,棣华猝不及防挣动了几下无果,最终埋首在心上人的怀中。
“你从来没有辜负我,可是你的不辜负对我何尝不是一种残忍,我什么都不记得地活着,万一有一日想起来,你又不在了,我该怎么说服自己不在意,再忘一遍吗?”
沉沉的,带着些鼻音的话传到宋征耳朵里,接着是灼热的泪意。
宋征低头道:“你不是爱哭的人。”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为你哭了多少眼泪。”棣华道,她说的是人生最后的那一段时日,想起来现在都不好意思再说沈夫人爱哭了,沈云轻说不定正好是遗传自她。
那段时间宋征是知道的,但他不想棣华再为此伤心,就闭口不再提。
这是他未婚的妻子,心爱的姑娘,从前的三百余年都不做数,今日方相认。
他说:“你想不想去西天看看娑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