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天的路上遇见计泫,宋征带着棣华在路中央停下,计泫从另一边走过来,身后依旧跟着小童子卓明,只是这一次卓明手里捧的不再是剑,而是笔和册子。
他边走边拿着毛笔在册子上画着什么,鼓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前面那是轮回殿主宋征和棣华仙子,你和宋征曾经有一世是好友。”
于是计泫就在他们二人身前停了下来,对宋征道:“宋征,好久不见。”
两人昔年间也曾是朋友,只是这样子,实在看不出多欢喜,声音也是淡淡的,不过也算正常,两人各有各的道,虽然同在九重天,却再没有见过,可不就像陌生人一样吗。
今日这举动又是为何呢?
卓明站出来解释一番。
原来仙园里的素光白舍弃一身修为下界了,消息传到计泫耳朵里,他静坐了半日,虽然不知道素光为什么要这样,却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不知道。
他向来聪慧,况且也并不难猜,一共见了素光两次,第一次两人俱是懵懂,第二次她看自己却是奇怪,这样的奇怪一定有缘由,而缘由就藏在他这些年的下界的经历里,被自己转眼丢在无名之地,因为并不在意。
但计泫不在意,他师父玉清真王却紧张得不行。
这位大仙把心从东山偏到了西海,在他修为水涨船高的同时,更是唯恐他行差踏错一步,硬生生从司命那里把他的过往经历都薅了过来,宁愿修行折损些,也比一直堵着,有一日洪水滔天来得好些。册子就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仙童卓明随身带着,常常提醒。
棣华和素光有些交情,觉得她能想明白了比什么都好,想必她将修为抵了前世的孽债,从此心无挂碍,是全新的一个开始,但要说计泫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却是不信的。
宋征感叹:“殿下果然还是那般雷厉风行,永远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计泫碍于师父的命令,虽然没有拒绝,但也觉得玩笑得厉害,实在是小题大做。
他声调平稳道:“我并不想要什么,可看他们这样子,倒是怕我想要什么,宋征,你既然识得我,那劳烦你告诉我,我以前想要一件什么东西的时候很可怕吗?”
“不,”宋征否认,委婉道:“殿下从前还是比较君子的,当了陛下之后也十分勤恳,是个心怀天下,体恤百姓的好皇帝。”
多年前两人站在一起,宋征很肯定地对卫夷说,你会是个好皇帝,会带领虞国走向更好的未来,虽然这个未来宋征没有看见,但在后世的记载中和只字片语的传闻中,可以知道,卫夷确实是做到了。
计泫嘴角向上动了动,眼中情绪终于柔和了些。
他也不问这个比较是和谁比较,置之一哂,带着卓明接着向前走去了。
“人总是自己脆弱,却臆想着是别人脆弱,玉清真王神通广大,可我看他这个徒弟才是真正的心如磐石,大道坚固,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地替他担心。”
棣华看着计泫离去的身影,向宋征如是说道。
时间向来是见仁见智的东西,有人观其如水东流,徒留感伤;有人观其只如日升日落,终有新时。
它向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那么,又是否可以这样说:在它曾停留的那一刻,无论是何种感情,都无比真诚过。
西天还是数年如一日的宁静,云朵下的金殿依旧恢宏,金殿旁的一群花树也依旧绚丽,佛掌似的叶子间,点缀着一个个洁白的花序,花朵儿小小的,被温柔的风托在空中飞散,淡淡的香味弥漫,宋征闭目去闻,呼吸间是清香熟悉的气息。
棣华记得自己见过的那株娑罗树,在凡间长得枝叶参天,不用人浇水施肥去照料也能长得很好,却在某一天迅速地萎顿,让凡人们,也就是那时的自己,猝不及防地感伤着。
她上前抚摸着娑罗树的枝干,感受到掌下传来粗粝的质感,目所能及处还有许许多多棵大大小小的树,姿态不一,但相同的是它们此刻一齐开放的状态,不知是因为这西天充裕的灵气所致,还是花树真的有知觉,感觉得到是故人回来了。
娑罗已经消散在天地间,但花瓣飘飞间又好像无处不在。
道庆站在不远处,含笑对宋征道:“宋征,恭喜你平安回来了。”
昔日他们是大金莲叶子下盖着的两个婴儿,是一起来到这世间,比任何人都要亲密,是左手与右手区别,甚至能感知到彼此的内心。
可现在,道庆还站在这里,心的另一边雪庭却不见了。
他生出了新的血肉,他们不再是双生的关系。
宋征回首挑眉道:“你知道我要来这里?”
接着半真半假地抱怨:“跟你在一起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瞒不住。”
众佛法会,他只是被一片花瓣吸引多停留了一会,那一刻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道庆却心细如发,比任何人都要敏锐,从那时就为他而担忧。后来他入迷,佛祖指了红尘的方向,怜悯的双眸也不能从命运那纷杂穿插的线里准确看清一个人的宿命,唯有道庆,又是道庆走了出来,无比坚决地同他一起去了红尘。
“我并不知道你要来,何时来,但是……”
道庆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指着,声线平稳道:“但是娑罗知道,是它告诉我的。”
娑罗并不会说话,道庆为什么这样说呢,棣华看着他清风似的笑意,好像还是在南华寺一样,南华寺里的和尚站在大殿前,花树下,他说——
“你何时来,花都会开。”
记忆里的声音和现如今道庆对宋征说的话重合在一起,像是两个时空的交叠,棣华转头去看宋征的反应,宋征却反去握她的手。
两只手互相传递着微弱的温度,宋征目光微微下垂看了看,过了一会才道:“娑罗花会一直开,有没有娑罗都是一样的,西天也一直是这个西天。”
他紧紧握着棣华的手举过头顶,那些一直飘散在四周,轻柔缓慢的花瓣蓦地产生了些变化,不知何处而起的风凌厉又迅疾,裹挟着花瓣像有意识一般,不断地呼啸盘旋着,穿过树梢,绕过金殿,然后温柔地环向两人的手,一圈一圈——
又逐渐向上高高地扬起——扬起——
而后倏忽落下!
像是下了一场骤雨,落到人的脸上却是温和的。
空气中弥漫的花香炸开,浓郁到了极致。
在这一场花雨之中,道庆的表情至始至终就没有变化过,对于宋征话中的意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有人兜兜转转来到降生的初地,目的不是为了缅怀,而是为了告别,未尽的话是:西天一直是这个西天,只是雪庭不在了。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却不是他人生的归处,他的归处,在牵着的手里,在脚下的路里。
道庆:“我原来预感,我们再也不会见了。”
“这一次,我还是有同样的预感。”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必替对方再惋惜。
有一日,宋征送给棣华一件礼物,盒子打开后,拎出一家碧色罗裙。
对上棣华不解的神色,他道:“我记得在细粱城的时候,你最常穿的就是这个颜色,走在街上谁也没有你好看,春日里姹紫嫣红一片,你站在那儿,从眉眼到鬓角都温柔。”
从前沈夫人给她裁衣总念着小姑娘年岁轻,就要穿着红红绿绿的才衬肤色,显得人活泼喜气,那些黑白暮色都是给上了年纪的人穿的,如今棣华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衣裳,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很久没有穿这样的颜色,也确实是……上了年纪!
她拧着眉陷入了沉思,也就没有听见宋征在对面说了什么。
直到他又问了一遍:“我们不如离开轮回殿?”
棣华惊讶地半张着嘴巴,宋征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你从前不常在轮回殿,殿里的事务大部分都是其他人代为打理,这才刚回来就又要溜,不说幽冥司主那里会不会不满,就是白渠、茉姝她们也要找你说道说道吧?”
幽冥司主留他们在这轮回殿上,其中大多数是有痴念之人,他老人家或许看透了太多世事的无奈,一切都如流水令人惋惜,设一个轮回殿,希望以警示众人,从中获得新的启发与力量。
轮回殿每日的事务不算繁杂,但也运转了这么久,宋征往常不在也就算了,如今偷懒也要有个限度。
何况众人此番都出力,就是从人情来说也抹不开面皮。
棣华的话不无道理,宋征身子往后一靠,沉思了一会。
“确实,大家也都该休息休息,轮回殿该有人来主持大局。”
棣华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却又听他道:“可是我又想起一件事情。”
“什么?”她问。
“这轮回殿上,不是还有一个愧见我的人吗?”宋征戏谑道。
当年他从朔州回细粱城的路上,有人特意来告知他下个镇子有祸事,那一日改变的,何止是一个人的命运,白渠做了开头,却预料不到以后,以至于后来自己也难以置身事外。
宋征在天上见到她时便觉察眼熟,她却心虚地否认了,到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也不来见。
“我从前不在意,到今天更是没什么怨的,可白渠这样也不好,与其让她心中不安,不如我再发发善心,就让她来代我照料这轮回殿,我们就都能放心了。”
这算盘打得好,棣华想想也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
掩唇道:“那就辛苦白渠了。”
两人达成了一致,另一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辛苦”的白渠刚结束闭关,刚走出房间就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她揉了揉鼻子,只觉得是拂过脸颊的风太调皮了些。
天上的时光漫长而又飞快,让人很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而对于凡间来说,几年、几十年就能产生沧桑的巨变,几百年更是见证了历史的交迭与王朝的起灭。
然而不管怎么变,这片土地依旧坚定、富饶。
它的身上埋葬着许多人的光辉与岁月,但同样也孕育着新的生机。虞朝没有了还有新朝,旧皇城的遗迹上还能再盖起新的砖瓦,江山代有才人出,几世之后,百姓安居乐业,又是一个清平盛大的人间。
沈云轻曾看过的话本子里这样写道:
李员外家的公子发现佳人是流连人间的女鬼,于是幡然醒悟,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十六年后归乡偶然路过一户人家,人家姓钱,家中有一个爱如珍宝的小女,名唤钱小小。
父母令她上前,李郎定睛望去,不是燕子楼里的佳人又是谁。
人生离合起伏,像是被线棒子提着的小人,兜兜转转,终会得见,不在这一处,便在那一处。
只是有人重逢后还能破镜重圆,有人再见时已经物是人非。
李公子爱着钱小小时是春风富贵的少年郎,满心的赤忱,自信满满地非卿不娶,如今宦海沉浮十几载,再也没有那样深切真挚的眼神,打动不了如今的钱小小,钱小小也未必还爱当初那般的少年郎。
这不是两个人的重逢,而是一个人的新生。
这一折故事早就落下了帷幕。
有人管这叫天命,有人说这是缘分。
但爱是在茫茫人海中望见对方的眼,爱是在命运的拨弄下奋力伸向对方的手,倘若只是贪恋如花美眷,而对着皮囊下的灵魂胆怯畏惧,那也就算不得真爱了。
世上的好东西那么多,其实无论是美人香车还是功名利禄,哪一样不是长生呢?
这些足够美好、足够吸引人的小东西吊着空中,吸引无数人的向往,而得到它的途径却又渺茫,常常需要做出两难的取舍,仿佛不这样便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心诚一般。
有人为名为利,为自己的自私与胆怯,甚至不惜出卖自己,忘却初心。
也有人为心中那点坚守寸步不让,在困境中默默坚持,固守着执念。
宋征携着棣华乘舟一路来到一座繁华的小城,这儿不是细粱城,更不是朔州,却有着同样热闹的景象,江上的舟子来来往往,人流如梭,岸边柳色青青,粗粗望去,后面掩映着数万人家。
江风送爽,柳色清新,远远望去如雾帘一般,行人在绿色的薄雾里穿行,慢悠悠地踱着四方的步子,脸上没有一丝丝忧虑,尽情地享受着浮生中短暂而美好时光。
写词人饮了薄酒,对着眼前的美景写下唱词,又被岸边矗立的歌楼里怀抱琵琶的乐姬唱了出来。
风托着声音稳稳地传到了江面上,唱腔婉转清甜,如念如诉。
棣华从一旁取出两个瓷坛放在舟中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宋征问。
“是酒,”棣华道,她用拇指摩挲着坛身,眼中带出些追念的意味,“从前段夫人的酒方子早就失传了,这是后人的新酿,我方才在岸上闻着倒是酒香扑鼻,不妨试试如何。”
她拔开酒塞,凌厉的酒香透出,若有若无萦绕在两人周身,引得人用力来嗅。
“‘天欲雪’没了,就只有‘一杯无’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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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终章: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