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寺里,岁月依旧是一片安宁静好的模样。
老和尚身披深色的衲衣,盘腿坐在香雾缭绕的大殿上念经,两只枯手在拢在胸前,认真地捻着一串菩提念珠,口中的经文是不知念过多少遍的,熟悉到不用看片张纸也留在心中,整个诵经的过程无比地自然,也无比地虔诚。
另有一个小沙弥在一旁敲打着木鱼。
木鱼声清脆利落,和着念经声、珠子碰撞声、风火烛声,一下一下,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头。
在这样一片声音里,宋征垂眸看向他手中捏着荻杆。
荻杆是空心的,薄薄脆脆的一小支,在人的手指尖被翻来覆去,这正是当日棣华说话间消失,然后落在地上的那支,对于她忽然的消失,宋征也不算太震惊,他带回了那把油伞,又鬼使神差地弯腰捡起了这根荻杆,东西没送出去,反倒又多个念想。
不知不觉在这殿上坐了很久,直到头脑都有些发麻的眩晕。
他终于还是开口问道:“大师,什么是轮回?”
老和尚不念经了,小沙弥也不再敲着木鱼,风声、烛声俱都停了,耳边顷刻之间静了下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空气亦不再流动,连呼吸也不闻。
“什么是轮回?”
宋征恍若未觉,又问了一遍。
老和尚睁开眼睛,转身目光如闪电般向他射来,宋征不躲不避,只见那两片耷拉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有沙哑的声音从耳边,又像从天边传来: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原来如此,宋征想,原来如此!
生就是死的开端,死就是生的起点,世间万物循环往复,就像圆环一样没有开端和结束,每一个念头的生灭都是一个轮回。
自己执迷在这短短几月间发生的事情里,一度无法自拔。
这短短的几个月在一年之中只占不到一半,一年在一生当中更是短短的一截,就算是一生,也仅仅是今生今世的时间,还有无数的前世与来生。所谓“念念相续,循环往复”,时间的圆环不停地拓展、延伸,世上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无数的事情,人的每一个阶段都有新的不同,为何执迷于一点,以至于因爱生憎,因迷生痴,迟迟不能明悟?
难道因为这件事情,曾经读的那些书,知道的那些道理都忘了,想做的事情也不去做了吗?
做错的便去弥补,想要的便去追寻。
宋征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便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萦绕在心田里多日的迷雾忽然散去。
他起身向外走去,直觉心思连同脚步都有些飘飘然,然而灵台清明,是从未有过的畅然。
无形的风推着宋征往前走,一路的势头高歌猛进,支撑着他走出大殿、跨过门槛,下了高高的台阶,他看见台阶下青石铺就的路面古朴沁凉,夹缝里倔强地生长着些许小草与青苔,寺院里的院墙连成一片,后山的钟声提前敲响,惊起了山林里的鸟雀,宋征瞥见天空中掠过一排黑色的翅膀。
恍若在寂静之中忽然看见了一朵美丽的花儿。
久违的欣喜从四面八方,从空气之中,从风里、从云间向他涌来,眼睛再次能看见颜色,耳朵也能听见声音了,心中再次觉醒情感与爱欲,他的眼神逐渐坚定,感受到干枯的身躯逐渐变得丰盈柔软,抽走的血肉被重新填满。
他想:“是了,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宋征向老和尚辞行,听闻此信,半山寺里的和尚也都围了过来,佛门清净,但这时众人聚在一处,不免有些七嘴八舌。
“施主,你下山后要去哪里?”
“施主,你可都放下想开了吗?”
“施主,你离开以后晚上还能不能睡得好,正好我这里有些利于睡眠的香药,你都带上吧。”
“……”
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青灰色僧服,脚下是草鞋,光溜溜的顶上两趟戒疤,佛像庄严高大,信徒却平凡普通,可不管是金光闪闪的佛像还是青衣芒鞋的僧侣,渡人的心是一样的光岸伟正。
宋征和老和尚被他们围在中间,老和尚向下压了压手,周围的声音才平息了些。
“好了好了,”老和尚道,“他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倒是你们,还不快快让开一条道让他走。”
人墙让出一条道路,宋征心内感激,学着众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对老和尚躬身道:“谢大师留我栖身,又多次承蒙您指教,大恩大德,宋征铭感五内。”
老和尚眼里闪烁着慈善的笑意,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起身。
“也感谢诸位,”宋征转向一众僧人,“这些时日多有叨扰。”
僧人们合掌还礼,其中有胆大的,扬声道:“只是一片瓦,一根房梁而已,不算什么,依我看,天底下有地栖身的人多了,真正开悟却是要靠自己!”
向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其中一个圆脸的大和尚对着众人的目光尚能保持八风不动,转头就从身后揪出来个小和尚来,小和尚捂着耳朵哎呦哎呦地叫了两声,对着大家的目光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拿袖子遮着脸笑,不是山门前的扫地僧圆悟又是哪个!
香凝跨进寺庙的时机正好,再晚一时宋征就离开,山下的路多且长,说不定这么一错过就见不到了,她摘下胳膊上的篮子,里面盛的是一束静静躺着,带着水珠的彼岸花。
香凝,不,或许该叫她茉姝了。
轮回殿上的仙子茉姝,有着万年如一日的温柔脸庞,她曾在幽冥司那看不见尽头的红色花海中脱下凡事的枷锁,飞升成仙,如今附在了没有法力的凡人身上,只有不断地采来一捧又一捧的彼岸花,希望也能启示宋征些许。
她将篮子里的花尽数捧在怀中,交给宋征:“今天这是一个姑娘让我来送给你,她说她进不来,但很牵挂你。”
如果棣华在这里听了,一定要反驳:我没有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但她不在,看透人心思的茉姝便自作主张替她说了。
宋征接过那一捧红花,第一次亲自将它奉在佛前,转身时茉姝还站在原地不动,他便道:“我以后都不在这里了,你不用再费心思,我即刻便下山,前面没有完成的事情我要接着去做。”
他说:“奚城,本就该有朗朗青天。”
自宋征来到半山寺,庙里的红花供奉就没有断过,他知道眼前的妇人对他抱有怎样的期待,万幸自己没有辜负。
可话说到这份上,那妇人却不动。
“这位夫人,你是还有什么事,什么话要交待我吗?”
猜对了!
只见茉姝抬了抬眼皮,看着他道:“你还没有问我,那位姑娘是谁,去了哪里。”
竟然是这样,宋征哑然失笑。
“或许等你出了这半山寺,处理完要紧的事情之后,闲暇之余再想回首找以前的人,却发现有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时候你会不会怀疑自己在梦里看见了个影子,或者是山中遇见了精怪?”
她说,“感情是世上难得的东西,我不忍有人的真心只被当作一场梦,宋征,你真的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宋征道:“我知道她去了哪来。”
“你知道?”
“知道。”
宋征慢声说道:“天上有一座轮回殿,我们会在那里再重逢。”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
老和尚念的谒子还有下半句:“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人人生来都有一颗菩提之心,它本来就是洁净、没有受到污染的,只要能觉悟自己的本心,就能够了悟成佛。
宋征一刻不停地走下山去,虽然没有了悟成佛那么夸张,但能想起的,听见的声音越来越多。
“不要为我伤心,我来到世上的每一天都很快乐”、“一切跟往后千年、万年的时光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宋征,我们很快会再见”、“因为我们是一样的”、“我不叫沈四小姐,沈云轻,你叫我云轻就好”。
……
他脚下的步子猛然一顿。
那声音在脑海中重复交叠,十分地虚幻,然后又消失不见,片刻寂静之后,隐约的天地正音传来,天上的云边绽放出绚丽的彩色霞光,佛平静无波,而又悲天悯人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雄浑地传来:
“雪庭,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
宋征仰头看向云层,像是要在其中找到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他的眼睛晶莹。
他说:“我明白了。”
飞速卷起的云又飞速散去,湛蓝色的天穹上下只剩下游丝般的几缕,像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异象似的,但宋征知道那些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永远存在。
脚下的路此刻无比清晰,他平复了一下过于激荡的心绪,依然马不停蹄地向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有些失重感,像是御风而行一般。
呼啸的风刮在耳边,这一次,宋征听见了又一个熟悉的声音。
山风如怒,似是老师的魂魄归来,孙夫子的须发在空中飘荡,他那长长的袍子被甩在身后,蹒跚的步伐也变得轻盈,贴着宋征的耳朵,和他一齐冲下山去。
魂兮归来——
指着山下的方向,像一位乘风发号施令的将军。
他念:“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青天白日里,朗朗乾坤!如此这般,非是为虚妄,而是好教诸君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