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拥有漫长的寿命,再回首这一生,是否会感觉百年的光阴如此微渺,当初穷其一生想要完成的执念也好,事业也罢,都会也会湮没在岁月里,变成微不足道的一笔,甚至毫无意义。
人说修道者无心,或许真的只有太上忘情,才能心无旁骛,勘透是非。
道庆目光落在宋征身上,不意棣华却干脆地挥开他的手,手上传来微弱的痛意,他这才转向棣华:“你知道的,你不能……”
“我不能干涉其他人的命运,尤其是神仙的命运。”棣华抢道,目光灼灼地望向道庆。
天道的规则似乎无处不在,跳出轮回的神仙们不能随心所欲,尤其对红尘里的人,因为不经意的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可能就会改变他人的一生,所以说话做事总要云里雾里,留有三分余地。
这不是神仙故弄玄虚,而是要隐瞒住天道规则。
棣华懂得这个道理,也认同这个道理。
但……
“但我也只是一个凡人!”
这话,宋征说过,今日轮到棣华。
道庆看着她,见她眸色几变,从不甘到无奈,再到清晰的坚定,一点一点地变得枪不入而又无坚不摧,像是披上了一层盔甲。
她说:“我只想做遵从本心之事。
难道只有成神成佛才是正道?君不见凡间多少渡厄人,他们生就蝼蚁之躯,却行着神佛之事,他们有喜怒,知善恶,他们随心所为,也愿意为道德收束,他们自由,自负,自得其乐,不过百年春秋,却多的是人名扬千古,此之道,亦为长生!”
她说:“你们同情,却又旁观,你们高高在上,口口声声大道,长生,你们去修你们的大道,我不是神仙,红尘不渡,我来渡他。
“三百年多前沈云轻敢以血肉之躯奔赴虞渊,今天我也愿意舍弃长生。”
天道不允许,不能救她心爱之人,这样做神仙,又有什么意思呢?
看似自由,身无锁链,却只在方寸之间。
她做了这个决定,口口声声说得那样清楚,道庆不能干涉,只能袖手站在原处,一如三百年前那样旁观,世人皆道神仙好,神仙却舍弃长生不要,他们心上有了重量,更胜过长生千万倍。
棣华大踏步上前,从身后拉住宋征的衣袖,她的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见人转过头来,脸上带着讶异,却是熟悉的,她胸中顿时涌上万语千言。
她想问:“我们的选择跟你有什么干系?”
就算你是神是佛,是什么天生的圣人,难道就高别人一等,其他人都是红尘里的蝼蚁,作为仙人眼中的众生,我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尊严?
我们的命运不是握在自己的手中吗?
张口却是温和的,带着丝丝祈求的盼望。
她说:“宋征,你睁开眼睛看一看,不要自己困住了自己。”
宋征把别人不幸的结局都归咎于自身,这不是什么妄念,什么私心,而是迷了心性。
山腰上的寺庙,又是半夜三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女子来,这事情太过荒诞,宋征回首乍一见,若是非鬼非仙,便要怀疑是自己在做梦了。
他始料未及,惊得说不出话,一时又觉得这女子何其面熟。
不过既然在梦里,他愣神了片刻,还是下意识地答道道:“我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余生永远离不开这里了,就算人回去,也永远忘不了在这里发生的事。”话中的语气怔怔然。
曾几何时,心怀慈悲的少年满腔壮志。
如今只有在这寺庙里,才能得一夕安寝。
宋征垂下目光,佛龛上的金像也体恤似的低眉落眼,目光慈善而包容。
棣华想: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常因好奇而隐匿身形下界来看你,我知道你从小读什么样书,交什么样的朋友,知道你尊敬什么样的老师,践行什么样的道理,又发生了什么事。
也正是因为知道才不忍苛责,但是宋征,你真的要将余生都留在这里吗?
“你当然能离开,”她隐忍道,伸手指向一边,“看,大门不就在那里吗?”
宋征顺着她话里的指引转头,此时大殿的门不知何时向两边打开了,朱红色的油漆斑驳,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你也不用忘记,只要向前走不就好了吗?”棣华继续道。
那些死去的人不需要刻意的铭记,也不用刻意地遗忘,他们也是天地造化的灵物,也是在一日日的岁月里成长起来的,他们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和心中的美好。
远处响起隐约的雷声,在这晴朗的月夜显得多少有些不正常。
道庆抬眼看了一眼天上。
棣华恍若未觉,她面色不变,加快语速道:“曾经发生的事情当然会留有痕迹,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只要不忘记你做这件事的本心,你想带给人们安宁,想带头反抗暴恶,或许现在失败了,但跟着你的脚步,跟你一起反抗的人总有成功的一天。”
“宋征,不要被昔日的梦魇,被你的胆怯蒙蔽,你要走出这间寺庙,它庇护你,也禁锢你,不要迷恋往生的咒语,要去看现实世界里的人。”
河里的石头,纵然存在一万年、一亿年又怎么样,它看不见颜色,听不见声音,流水从它身上淌过,它也不知欢喜,每一天和过去的无数天都是一样的。
地下的蝉,它在土里蛰伏十七年,生命却是从钻出地面开始计算。
人类的生命不像它们那么长,也没有那么短。
一百年的时间,幸运的话,足够你去爱去恨,去开心去大笑,去争执去吵闹,去认识形形色色的人,去感受不同的风景,去体验百味的人生。
不要因为看见苦难就害怕和人产生羁绊。
不要陷入虚无的陷阱。
烛火的光虽然微弱,但在棣华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暖黄的金光,她念佛念道,最终却更像一个凡人,她长长的、洁白的裙摆落在地上,眼中是宋征看不懂的迫切。
雷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边了。
电光劈开云层,亮白一片。
在这不断闪烁的白光和雷声里,宋征感应到了什么。
他将目光从棣华的脸上移开,看见从外面吹进来的风似乎变大了,斑驳的漆木门板发出哐当的撞击声,两侧一排架子上的剧烈抖动着,女子的脸同样也在这光影里明明灭灭。
他终于想起自己觉得熟悉的原因。
“你是——”
“轰隆——”
伴随巨大的雷响,后半句湮灭在狂风雷暴之中。
棣华欲要再问,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道天雷击正正落在两人头顶的屋檐上,发出一声可怖的脆响,灰尘和碎沙簌簌而落,淋在人的头上身上,眯了眼睛,也打断了要说的话,粗壮的木梁有了开始已经有了要断裂的痕迹。
而下一道天雷已经开始酝酿。
所谓的天谴,也来得太快,太直白了,棣华苦笑。
但也真是有用。
以现在这副躯壳里的微薄仙力,不需要其他,几道天雷打下来就足以令骇人。
若撑不过去,先宋征一步身死道消就是棣华自己的结局。
梦里会有这样大的动静吗?宋征不由得怀疑,看着这惊雷不像下雨的先兆,倒像要劈死谁,面前的姑娘面色冷白,眼睛却依旧固执地发亮。
隐约的雷声又在耳边响起。
低沉而短促声音像是在云层里关着的猛兽,在浅浅的几次试探与威胁之后,即将真正冲出来撕碎被它所瞄定之人。
像是最后的警告:干涉他人命运的人,还不快快离开!
在这最后的时刻,棣华抓住宋征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似要借此传递决心一般,孤注一掷道:“宋征,这不是梦,梦也不一定是假的,记住,你有一片天生慈悲心……”
“轰隆——”
蓝白色的电光响彻长夜。
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白影从门口闪进来,快到让人几乎看不清,她直奔棣华而去,闪电般伸出有力的五指,紧扣住棣华的手腕,沉声道:“跟我走!”
白影手肘向上一挡,虽然挡住天雷的一击,但袖口立时也变得一片焦黑,不待棣华反应,她一手拽着棣华,一手捏诀,眨眼两人便消失不见。
手中还残存着触碰的温度,似乎凭空而来的人又凭空消失。
如果是一场梦境,未免太过真实,若不是一场梦,则太过虚幻。
宋征坐在原地,抬起自己的手又放下,雷声已经远去,风也平息,烛火的芯子不再飘摇,偶尔爆出一两下噼啪声,安宁与祥和再次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包裹在平静之中。
夜晚多么地安宁,佛像一如既往地注视着他。
佛法海涵,注视着人世的种种闹剧,包容他如对待一个不懂事的顽童,宋征仰头与佛的目光对视,却又忽然有某种感应一般,转身望向殿内的柱子。
当然什么都没有。
朱红色的柱子粗壮、可靠地支撑着房梁,黄色的布幔垂下,四周空无一物。
但在那样的目光里,道庆却觉得他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