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轻易插手凡尘之事,棣华来的一路都在心里反复强调着,还慎重地加上了“轻易”二字。
她知道天谴的可怕,因此不断地提醒自己,如果真是见到宋征好好的,就绝对不会插手,再者,以她那点微末道行,就算现身了也做不了什么。
棣华心里想得清楚,可惜真的来到宋征这一世栖身的凡间后,情形却又……大不相同了。
宋征的老师孙夫子病重,弥留之际想身归故里,他不辞辛苦地送老人家回来,孙夫子无意间流露出的痛苦引出一桩陈年旧事。
说是旧事,余毒却一直到如今还在残害世人。
这个美丽的小城叫“奚城”,青山霭霭,流水淙淙,却长期不得安宁,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奚城除了位置偏了些,明明景色如画,邪的是寇匪就像地里长的草一样,一茬接着一茬。
地里种的稻谷要抢,织机上的布也要抢,直抢得百姓叫苦连天,吃不上饭。
有人摸到县衙的大门,希望官府帮助剿匪,还百姓一个清平世道。
当官的答应连连,转头将老百姓送出县衙,人还没安心一点,后脚盗匪就来了,准确地将那告状的人一顿痛打,家中抢劫一空。
丧尽天良的劫匪没几个是读书的料子,却也无师自通地知道什么叫“杀鸡儆猴”、“杀一儆百”。
如此跑了几趟,家也被砸了几户,终于有人咂摸出味道,明明就是官府也有勾结,戴乌纱的从拿刀你那里收了好处,这烂透了的世间,怪不得人垂头丧气。
不服输的人还在一次次地往官府里跑着,逼急了往上级郡县去的也有,但无一例外刚出城门就被神出鬼没的乱匪砍死的砍死,不死的也伤到再也不能说话、不能下床。
这样的凄惨,谁还敢再出头。
辛苦种出的庄稼,一份缴给官府做税钱,一份留给盗匪做油水,剩下的看着一家老小嗷嗷待哺的嘴,只能扎住裤腰,少吃一点,再少吃一点。
直到地里再也刨不出食,饿死人的事也有。
开始有人往外走,盗匪恶狠狠的恐吓:“你出去可想好了,敢多说一个字,夜路小心遇见鬼杀人。”
他们是真敢杀人,有前头血淋淋的例子在,谁敢说些什么呢?况且,祖坟还在老家呢,外面也不一定有活路,指不定哪天老天长眼收了他们这一帮恶人,自己还能有还乡的一天。
老天长不长眼不知道,至少换了几任官府都是一路货色。
甚至胃口越来越大。
开始只是求财,后来连稍有姿色的小姑娘都不放过,简直禽兽至极!
既然已经忍耐了那么久,百姓敢怒不敢言,只好继续忍耐,人人脸上都是麻木之色,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孙夫子也就是这时才离开奚城。
他看不惯这些盗匪行径,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眼见学堂里的人越来越少,愤恨之下写了一张讨贼的檄文,用镇纸压在学堂里讲师的岸上,然后远走他乡。
若非病重,若非思乡之情扰人,他断无可能再回乡。
宋征在破败的,早已无人的学堂里找到了这纸檄文,开头一句泣血诘问: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学堂破败,桌椅条凳早就不见了,唯留下一张讲桌,大约搬走它们的人看见这张檄文才没有人动,桌上厚厚的灰尘和蛛网,纸张保存到今天十分不易,宋征小心揭起来时,厚厚的灰尘也盖不住笔墨的浓烈,愤恨几乎要越出纸张,以笔为刀,斩断世间一切不公不义之事。
四壁徒然,天光漏顶。
昔日幼童在此蒙训,朗朗的读书声震天,这样的场景,再也不见了。
一切都拜这些凶恶的匪徒,黑心的长官所致。
宋征虽然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和孙夫子有一点不同的是,夫子那时已是中年,志气消磨,他却正值青年,一腔热血未冷。
他小心地收起这张纸,想着,这里总有和他一样,血还未冷的年轻人。
孙夫子所言不虚,随着时间的推移盗匪还越来越贪婪大胆,他们回奚城不到几日,就有一伙人纵马跳进院子,脸上肌肉横跳,手里明晃晃的大刀指道:
“老头,你几时回来的,还记得这里的规矩吗,钱、粮,我们都要!”
孙夫子本就病重,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气急攻心,当即站也站不住。
恶匪换了一批,但是一样的吃人不吐骨头。
宋征将老师送进屋里,又打发完恶匪,然后揣着檄文去找了一些人。
先是孙夫子早年间教的一些学生,十几年过去,他们也已经长成了大人,对恶匪的行为他们也看不下去,可是又无能为力,总不能去送死吧?叹气得多了,一旁的孩儿走过来偎在大人身边。
孩子天真,什么都还不懂,用稚嫩的童音问道:“爹爹,你为什么叹气?”
大人摸着孩子的小脸,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死就死,总不能让孩子长大也遭受这样的压迫吧?
一代人吃苦,下一代总不会吃苦了吧?
然后是刚长成的青年,他们比幼童早已懂得太多,不认家门口任人欺负的道理,不需人鼓动,听见一点风声就比任何人都要踊跃,一个个摩拳擦掌,眼里都燃烧着火苗。
半个月的时间,竟然真让宋征拉出一支队伍。
又紧锣密鼓地筹备了一阵,最终向衙门发起来冲击。
这想法是好的,一来盗匪漫山遍野地蹲在山头,现在这么一点人都撒出去又去哪里找,就是找到了也未必能全然打过,全然擒住。
二来衙门终究是官家,勾结的事情做在暗处,明面上对百姓总要留有一丝情分。
只要把事情闹大,引来上级查办,把这群贪官污吏先撤走,剩下再来办剿匪的事,岂不是顺理成章。
但谁也没想到,人丧起良心可以连表面功夫也不做,官府下了黑手,盗匪也并不是全然藏在深山老林里,那一日,流血无数,大多是百姓的血。
他们的性命被刀子收割,就像路边无人问津的野草。
这是一次失败极了的行动,血流满了道路,尸体被粗暴地堆积在两旁。
这一个,家里还有病重的母亲,那一个,他的妻子还有孕在身,这一个,是家中的长子,那一个,是心怀壮烈,曾侃侃而谈的少年……
满条街的血色看得人眼底发红,散发出血腥气熏得宋征想吐。
他伏在路边,连胆汁都要呕出来。
谁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看他,一番慷慨陈词,害了这么多条性命。
而他竟然不死?
宋征人生从未如此深刻得感受到什么是命运捉弄,他悔恨到痛哭流涕,生机欲绝,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人脸在自己面前晃悠。
他们问:“沉默地活着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劝我们去死?”
杀人的不是盗匪,也不是恶官,他对着手上、身上的血迹,想道,是我,都是我的错。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那些死者的家属同样伤心痛哭,小孩儿虽然懵懂,但也知道父亲死了,哥哥死了,死了就再也回不来,见不到了,他们咧起嘴来,哭得大大地,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那是一种纯然的伤心,闻者无不落泪。
年长者看着死去的儿子,又看看尚在孕中的儿媳,被生活压出的满脸纹路皱得更深了,泪水从浑浊的眼珠中淌出,沿着一脸的丘壑落下。
“儿啊,我们今天该怎么活呢?”
老人抚膝痛哭,儿媳在一旁抚着肚子,亦是满脸绝望。
这许多声音叠在一起,父亲还是儿子,哥哥还是弟弟,含着口中的称谓和面前见过的许多张脸一一对应,宋征几乎受不了了,他日夜难以入眠,愧疚要把他逼疯了。
孙夫子熬到了大限,临终用最后的力气拉着宋征的手。
“回去,回你的家中去。”
宋征不忍心让他闭目前也不得安生,他不反驳,心里却麻木苍凉,没有一点希望,他想:我固然可以逃回去,可那么多条人命如影随形,血淋淋的债要怎么躲。
百姓慈悲,并不苛责宋征,被欺压了这么多年,谁心里还没一点反抗的心思,只是这结局太过惨烈,代价太过浓重,他们不怪他,却也不跟他说话。
走投无路时,望见半山腰上一间寺庙。
和天下所有寺庙没有什么不同,黄色院墙,四角冲天的飞檐,走进去之后,就老和尚领着小和尚们在大殿上平静地念着往生咒、清净经。
宋征听着听着也安宁下来,不自觉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傍晚的钟声敲响。
在厚重而洪亮的钟声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从此将身长寄于寺庙。
说来讽刺,无论是盗匪还是贪官,作了那么多的恶,竟然出乎意料地敬畏神佛,雁过拔毛,贪得无厌的一帮人,却从未惊扰寺庙,使得这里成了奚城独一处的桃花源。
宋征无数次在站在寺庙的前门处,看见下方有人纵马抢劫,马蹄踏坏青苗,心如火煎一般。
他无力保全,又不忍抽身离开。
一时在梵经声里入神,一时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棣华见到宋征时,短短几月间,人已变得憔悴不堪,衣衫落拓地寄居在寺庙里。
道庆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两人站在殿内柱子的阴影里。
宋征的痛苦是那样显而易见,在这样的深夜,在烛火摇曳里,他跪在巨大的佛像前苦苦祈求,想要一剂解脱的良方。
他在问。
“或许一切都是错的,我不该生出多余的心思,那样就不会痛苦。
我该高居堂上,冷眼望着世人的挣扎,我以为我伸手是救他们,安知不是在害他们。
一时的反抗,一时的欢愉,真是就比长久的木然和寂静更好些吗?”
棣华再也忍受不了,她不想看宋征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先前说什么不插手,如今都顾不上了,就是天谴即刻应验又怎么样,她心里同样有一把火,烧得五内俱焚,脾脏皆裂。
她想:我不能,我不能看着……
有些人是不能旁观的,因为命中的纠葛与情感都那样浓烈,见过一个人的绚烂与温柔,便不忍心他孤寂与痛苦,天道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一个人,难道将所有人的命运攥在手里是什么好玩的游戏吗。
她欲要现身,一旁的道庆却拦住了她,道庆的眼眸中同样是两点摇曳的、黄色的灯。
佛前跪坐的背影不复从前的笔直,眉宇间沁出细密晶莹的汗珠。
道庆可以说是天下最了解宋征的人,感他所感,知他所知,他脚步不动,目光也不动,手却抬起一些,这是一个微弱但明显的阻拦,他说:“再等等。”
宋征的理想主义的死,未必不是雪庭的生。
娑罗短暂的生命或许启示了他什么,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沈云轻的死令他在短时间内再次做出了选择,结果两两相望,对面不识。
这就是你所向往的,你所追求、所心动的吗?
你得到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看看现在的局面,看看你自己,再由衷地问问你的心,为这些而舍弃长生真的值得吗?
真的值得吗?
不如就在这香雾萦绕、诵经声里参悟、遗忘。
就在这寺庙里新生,像一尊新生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