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路躲着天雷跑,其中艰难自不必多言,不知低头地跑了有多远,那一直跟在身后,穷追不舍地像是尾巴似的雷声才终于小了些,在二人穿过一片山林之后,有了些平息的趋势。
“慢点吧白渠,好像没事了。”棣华向上偷看几眼,才慌忙拉住身前的人,微微喘息道。
体内那缕本来就不足的灵力也因此变得更加紊乱,岌岌可危起来。
身前的人这才止住奔逃的脚步,方才在寺庙里突然闯入的身影正是白渠,她不知如何做到,准而又准地赶在天雷劈下的前一瞬救下棣华,又拉着她一路躲着天雷逃跑,令棣华感激不已,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没有彻底摆脱危险,白渠止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棣华,又望了望天上,照她的经验,这东西完全说不准,指不定一会又会冒出来,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
她四下打量一阵,目力极好地发现一处了隐蔽地方,便指给棣华看:“看,那边有个山洞,我们先去哪里避一避。”
山林相接,远处最高的一座山峰陡峭峻立,半山腰处有一个半圆拱形的洞口。
棣华没什么意见,两人一前一后,不停歇地拔步进到山洞里,进来便发现这洞口有些奇异。
洞口开在几乎垂直的半腰处,上下没有一级石阶,照常说常人是断然上不来的,可又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洞口充斥着可疑的,人工开凿的痕迹。
这让棣华看见,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但顾不上想太多,好在这洞口里还算干净,她和白渠坐在两块相邻的石块上,虽然算不得太好,石头冰凉坚硬,但好歹也能歇一歇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雷声几乎听不见了,似乎真的走远了,心神骤然松懈下来,后知后觉的恐惧占领了心神。
好险,好险。
好险活了下来!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两人劫后余生,相对而视,白渠似嗔非嗔地怪道,“真是不知厉害。”
棣华则抓住她身侧的一只手握在一起,庆幸笑道:“这不是没事,所以我才笑得出来啊,”她一脸感激,“今天多亏有你。”
若不是白渠在最后的紧要关头赶到,以她现在的情况,恐怕就真折在那一记记毫不留情的天雷之下,若论以身犯险,两人也算是半斤对八两了,白渠也随着她如释重负地笑笑,询问:“你身上怎么样,没伤到吧?。”
“没有,”棣华道,“你来得很及时。”
说到这里,她正要接着问白渠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明明她一直不愿意自己关注从前的事情,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在不经意间瞥见了白渠袖口的黑灰。棣华立刻意识到这是最开始白渠为自己挡那一记天雷所致,想问的话就又丢到天边去了。
“你还说我,你自己怎样,快让我看看。”她两只手都伸了过来,把白渠袖口向上翻了翻,来来回回地仔细看了几遍。
“没事,我……”白渠抻着胳膊任棣华动作,中途觉得颇为不自在,想抽手回来,不料又被对方紧紧拽住瞪视一眼。
哪里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弄得白渠哭笑不得。
所幸并没有发现什么别的伤。
“我又连累你了。”棣华放下手叹道。
本来白渠好好地在天上,不必受这样的苦,是自己执意要这样做,什么后果也都认,但要是将别人牵扯进来怎么好,尤其是白渠,棣华好生愧疚。
“不是。”
白渠下意识便张口反驳道,半昏半暗中,对方的望过来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混杂着感激与愧疚,对上这样的目光,她下面要说的话便噎住了。
棣华见她一滞,不明所以,最终扯了扯嘴角,做出一副无谓的样子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你看我现在已经安全了,要不这样,你不用担心我,先回轮回殿去吧。”
“那你呢?”白渠问。
“我,我做完要做的事情也要回轮回殿的啊。”棣华想了想,“再说,我实在不忍心再连累你,你放心,这一次还有上一次的救命之恩我都记着了,以后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她信誓旦旦地承诺道。
虽然知道神仙们可能并不看重这些,但现下总觉得自己现在更像个凡人多些,凡人都讲究有恩必报,不是吗?
当然,如果自己还能有以后的话。
说什么连累,什么报答,白渠蹙起了眉,好一会才艰难开口道:“道庆没有告诉你吗?”
“什么?”
上一次见到道庆他好像是说过些什么,不过棣华没有太在意也就是了。
看她的样子,白渠就知道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多可笑,人们总以为眼睛看见的就是全部,你看见一棵大树,能看见它盘根错节的根须吗?
你以为你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总是关注你,不计后果去救你,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实际行为却又相互矛盾好朋友吗?
棣华或许对白渠的态度有时感到些许疑惑,但她从来没有多想,只把这一切命名为友情,归咎于两人之间几百年来相处的情谊,她想得太简单也太美好,因为曾经得到过真挚的关心与爱护,所以从不以最坏的心思来度人。
白渠也希望自己真是如此,至少那样,自己面对如今的情形便不必感到心虚,可惜……
她笑。
笑容中带有一丝自嘲的意味。
西天的人还真是如出一辙,向来知道怎么做到干干净净,不惹尘埃,不做多余的事,也不说无关的话,三百多年前的因结出了今日的果,终究还是逃不脱这一场心上的审判,终究要由自己来坦白。
她用从未有过的凄凉语气对棣华道:“你不必让我走,我也走不掉,既然到了现在,不妨告诉你,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无辜之人,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心,我无数次地劝你,其实也是劝我自己,可你总是不听,我也只好跟着到了如今这一步。”
“……这是,什么意思?”
棣华心上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
果然白渠目光复杂地看向她:“早在三百多年前,我就已身在局中。”
“我是,有愧之人。”
楚喻在黄泉路上等了三百年,怎么就那么巧赶在宋征最后一世来了轮回殿;卫戍困在幽冥司的地狱,又是怎么知道,并且能拿到附见草这种东西?
白渠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告诫棣华,不要“私心执念,羁绊过深”。
她深知这样做的后果,无奈早已深陷其中。
当年楚喻的母亲喻嫣养了只狸猫子,便是还未修成正果的白渠。
没人看出它是只灵兽,只把它当作普通的猫儿,送给喻嫣养着玩儿。喻嫣貌美无匹,可是性格怪异,向来喜新厌旧的快,经她之手的奇珍异宝,奇花美人数不胜数,往往没多久便丢在脑后,唯独待自己猫儿亲近,不曾丢开手来。后来喻嫣意外离世,猫儿却终于修成大道,想在力所能及处照拂一下故人之子。
可楚喻的命格却是它动不得的,他是战神,此生注定亲寡缘淡。
白渠只做了两件事,其一是回京时把沈云轻师父的经书放到了行李中,其二是回细粱城后悄悄将楚喻和沈云轻交往的信件叼走藏了起来。
然而就是这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两件小事,却令二人的命运有了截然不同的走向。
若非这两件事,楚喻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会在回细粱城的路上保护沈云轻,与她的感情更加深厚;他会在回京后给沈云轻写信,以慰她初至细粱城的不安;他会入赘沈家,娶他的意中人,而沈家无子,他或许会继承这偌大家业,或许会成为一家之主,成为一个商人。
然后呢?
然后,他父亲会等待时机成熟之后认回他,他从一介平民一跃成为郡王世子。
他的才能初显,建功立业,陛下预嫁公主给他,先命人赐他夫人毒酒一杯,可怜这女孩死时刚过二十岁,他们成婚不到三年,比她伯父家的姐姐还要薄命三分。
他余生无子嗣、不回京,刀兵相伴、终老战场。
留下唯有赫赫威名,人称他为“战神”。
这是他载入史册的一生,也是他痛苦孤独的一生。
而现在,因这两件事,沈云轻与楚喻的命运如滑线一般错开了,他固然失落,但少年时的求而不得会渐渐落成心上的浮灰,黯淡却无伤大雅。
沈云轻也不会再如命定中那般死于一杯毒酒,她也许有她另外的爱人,会过得很幸福。
这是白渠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偏偏世事不成全。
白渠尽量平淡地讲述这些事,棣华默默听着,在往事的回忆中,白渠分神想起了曾经在轮回殿第一眼见到宋征的时候。
那时宋征问她:“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白渠低下头,答:“不曾。”
宋征笑了笑,没有追究,也就作罢,将手背在身后一步步走远了。
从此没有再提。
白渠在他身后伫立良久,一颗心反复地煎熬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很多次,她恨不得冲动去地到他面前,坦白一切向他忏悔说:“我们从前不曾见过,可就是我这个陌生的,不曾见过的人,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暗自扰乱了你的命运,把本该不相干的你拉进无底的深渊。”
宋征遇见沈云轻的那天,起因是蝴蝶无意扇动的翅膀。
不意改写了许多人的一生。
白渠问心有愧。
她后来主动示好,乃至和棣华成为好友,也是这个缘故。
但棣华尚且能忘记过去的一切,享受天命长生,宋征却没有这样的好运,他在一次次轮回中反复地质疑、挣扎,一次比一次离死亡更近,人死亡后尚且有来世,神仙却没有轮回,死了,就是再也不见了,天地间,哪里都找不到。
白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不该是这样,如果神仙也会死亡,那先轮到的,也该是罪魁祸首的自己。
她一面怀着对宋征的愧意,一面怀着对沈云轻的怜惜,两相煎熬,最后寄希望于棣华。
如果明知会有难以承受的后果,你会如何选择?
楚喻的到来掀起了往事的口子,而棣华果然不出所料地被吸引。
一切都是这么地顺理成章,除了卫戍那个混账没有按计划进行,横生枝节,白渠简直恨死他了,后来找道庆来救棣华,也算是将功补过,但这件事后,她也就没脸再见棣华了。
她躲在远处,虽然听不见房间内两人谈了什么,但想棣华这下总该全都知道了罢。
一直到天雷降下,白渠迫不得已现身,而棣华竟然还是不知情。
“他们西天的人可真有意思,”白渠感慨道,“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云里雾里的,让人看不清。”
山洞里没有灯,先前天边时不时划过一两道闪电,现在消退得干干净净,露出天空中原本的月色来,朴素的星子挂在天边,月亮还算明朗,可也不足以照清这个山洞。
两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谁也没有想挥一挥手让这里变得更亮些。
棣华听完后,一时心绪有些乱,只“嗯”了一声应答,两人谁也不再说话,目光落在远处,白渠心中叹气想道:“现在,她总该恼我了吧?”
但这也无可厚非,一步错,步步错,就到了今天。
“你一定很生我的气,”她率先移回目光,打破平静道。
“我那时太傻,还不明白神仙不能有私心和偏爱的道理,我明明只是想微微、微微地改动一个人的命运而已,结果越来越难以收场,等到明白时已经晚了。”
覆水难收,是神仙也无可奈何的错误。
“我不怪你。”
棣华冷不丁道,白渠有些讶异:“真的?”
她挑眉道,似乎没想到还能得到宽宥:“我以为你在听完我做的事情的之后该恨死我了才是。”毕竟自己改动她的命运在前,期瞒利用在后,早在很久以前,就幻想过棣华知道这一天后会如何地痛恨与失望,被原谅是不敢想的。
不然还能如何呢,棣华无奈,毕竟对方刚刚还救了自己,才放了大话出去,就要出尔反尔吗?
何况,她与白渠相处几百年了,从来不知道白渠还有这样不曾示人的一面,一想到她竟然独自守着这样的心事,只透露出若有若无的一点,最开始虽然是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也不算真正地对不起自己。
宋征轮回历劫的命运不干她的事,沈云轻身死更不干她的事,就算没有白渠的推波助澜,该来的总是会来,何况自己曾在宋征的墓前说过不会悔,那也是真的。
“我说过不后悔下山,也不后悔遇见宋征,自然也不能怪你。”
谁想到白渠张扬的皮囊下也有着这样沉重的灵魂。
棣华道:“而且,就算不是你,也总有别的因果,未必就比如今更好些。”
这是实话,只是……
白渠无奈摇头:“你还真的是,会替我开脱。”
“嗯。”棣华点点头,倒也不否认,又接着道:“不然呢,咱俩这些年的朝夕相处总是真是,方才你还救了我一起逃命至此,我现在该和你马不停蹄地上演一出相爱相杀,反目成仇的狗血戏码吗?”
都是活了几百年的人,还搞要死要活,非爱即恨那一出干吗?
这黑灯瞎火的又没有观众。
沈若琬的戏本子都没有这么神经。
“哈!”白渠忍不住笑出声,“难道不应该吗?”
就算没有不是那样,也该有所表示,类似于捂着胸口,痛苦地后退,大声喊一嗓子“我看错你了,从此一刀两断”之类的吧?
棣华伸手扶着额头,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表示你自己玩去吧,我可不陪你,我这好不容易躲过了雷击,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我只有一点不明白,”她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起来从前会有用呢?”
“唔”,白渠眨了眨眼睛,似乎对这个问题不知该怎么回答,组织了一会语言,慢声道:“宋征他,他并不是自毁的人,就算是神仙也会迷茫,我想他是需要有人能拉他一把,就像沈云轻当年离家出走,难道你是真的要回寺庙吗?”
不是的,只是人的心里无法面对,下意识做出逃避的举动。
见棣华没有反驳,她接着道:“而且已经是最后一世,我并不敢冒险,除了你还有谁更合适呢?”
“要是我并不在意呢?”
“……”
“如果我无动于衷,那你策划这一切可就白费了。”
棣华还以为是自己问倒了她,孰料白渠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反而深深地看棣华一眼,意有所指道:“如果那样的话,你想必是能一直长生的。”
棣华一怔。
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失笑道:“好个想必,好个长生,你不知怎么办,就把选择给我看我怎么做吗?”
如果她听楚喻说完从前的事并不感兴趣,也不去探究,那她和宋征之间,至少有一个能一直留在轮回殿,无知无觉地活下去,如果她下决心要知道一切,那么宋征或许会多出一线生机。
白渠不愿意再承担伤害任何一个人的后果,就把一切交给天命,端看棣华怎么选。
心思被戳穿,白渠也不再多说什么,棣华想明白这一切后心上有些累,为今之计,也只能摆摆手道:
“罢了罢了,我现在跟你计较又有什么用,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和我都被算计,实在太丢神仙的脸,我们还是先去找到卫戍,拿回我的仙力再打算后面的事。”
今晚这一搅和,宋征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这破身体,连话都不能多说两句,真是愁煞人。
听见话题引到卫戍身上,白渠可就来劲了。
她一扫先前话不多说,有些低落愧疚的情绪,将两边袖子一挽,摩拳擦掌道:“卫戍这个短命鬼王八蛋,,=几十年的道行也敢骗本仙子,我先前是没腾开手,今后我让他早死早超生。”
棣华暗自这心中吐槽道:不,你不能。且不说他已经死了,本来就不能超生,就算逮到他也还真不能怎么样,该再交给幽冥司处置才是。
不过这会大可不必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于是棣华也点头认可。
赞赏道:“不错,这混账就该回地狱重新烧他个千儿八百年的,永世不能超生!”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之间的情绪达到了惊人的一致,和你的朋友有一个共同的仇人,简直是消弭隔阂,促进感情的不二良方,感觉不要太美妙。
“但是我们去哪抓他呢?”
白渠想到这个问题,九天三千境,到哪里去找一个滑不溜手的卫戍,何况那厮看着就很鸡贼,相比之下,棣华却显得胸有成竹得多。
“你放心,天上地方再大,他会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还能是哪里呢,他心心念念一个绿珠,从前世到现在依旧不肯放手。
“若木仙君府邸,仙草园。”
除此之外,不做二想。
天雷已经退去,棣华侧耳仔细听了听,她率先站了起来,将手伸到白渠面前,白渠从善如流地握了上去,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来。
所谓的恩恩怨怨一扫而空。
走到洞口边,才发现东边已经隐约露出一线白光,天色正在慢慢地亮起来。
环顾一圈,见没有什么异常,两人就打算离开这里,走之前,白渠突然停住脚步,蓦地挥掌在山洞深处重重一击,霎时间碎石四溅,棣华伸出袖在身前挡了挡。
不知这姑奶奶又是闹的哪一出?
“等我找到卫戍,这就是他的下场!”白渠冷酷道。
原来是还记着这桩大仇,两个神仙被一个恶鬼耍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既然发泄也发泄了,总可以走了吧,棣华看见洞里她打出来的那堆碎石渣子,咋舌两声,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发现了什么。
只犹豫了一瞬,接着她毫不犹豫地往洞内的方向走去,这下轮到白渠站在那里等她。
大量的碎石迸溅在四周,白渠这一下力气够大,生生砸出一个半圆形的凹陷出来,石壁上的圆心处,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棣华伸手拂开将落未落的碎石片,看见缝隙里透出隐约的光来。
——这里竟然有一个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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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