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苏琪给段时回了邮件,没有明说他们是怎么打算了,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小时,你是个好孩子,明天我去医院看你,希望你身体没有什么大碍。
为了这条信息,段时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再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才十点多。
他用宋司年的学号信息登录了B大的官方网址,确认只是休学的状态后,他觉得身心都得到了巨大的安慰,就又躺了回去,没多久睡着了。
B大之所以还保留着宋司年的学籍信息,一方面是段时在当年出事的时候据理力争,以“失踪不是死亡”为理由,加上宋司年并没有真的被确认死亡,他的争辩是占据上风的。另一方面,当时他们都是大二,宋司年已经跟着代课的老师进实验室做研究,他解剖学的很好,老师也很赏识,索性就把他的学籍留下来,等到他被找到的时候,就能重新回到实验室。
双方共赢的做法,没有人反对,宋司年的学籍也就一直被保留,这一休学,就是四年多。
段时今晚也没有梦到宋司年。
第二天他醒得比较早,可能是前两天睡得时间太长了,他身体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时间,他一醒过来,就困意全无,整个人清醒无比。
窗外天还没亮,外面的走廊上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段时一只手扯着被子,猛地往上一拉,然后弓着背,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过了一会,他觉得身体回暖了不少,就掀开被子,起床去洗漱,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拉开窗帘,等待日出。
住院的这一天,他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从早上等候早饭,然后是午饭,然后是等宁霈霈和段韫过来看望他,等着吃水果,最后,所有人都离开后,等待黄昏的来临。
今天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就是傍晚时分多了一位访客。等到宁霈霈和段韫走了之后,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在房间里等候苏琪的到来。
苏琪是下午三点多来的,她应该是一下班就赶了过来,消息也没来得及发,过来的时候,一只手拎着通勤的托特包,一只手提着水果的礼盒。
苏琪敲门的时候,段时正穿着病号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敲门声响了没多久,门就被苏琪推开,段时刚好回过头。
段时看着苏琪,她和几年前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眼睛里能看出疲惫,估计是被对儿子的思念折磨,又要忙碌工作,尽管注意了保养,可是神态却无可逆转地衰老了。
段时走向前,说:“苏阿姨,好久不见。”
苏琪回过神,说:“哦,小时,好久不见。你是什么时候回国的?”
“十月底。”
苏琪走过去把托特包和礼盒都放在桌子上,看了看段时,又看了看窗外,说:“你想出去走走吗?今天室外温度不错。”
“好。”
……
人民医院的花园建在住院楼的左侧,已经建了几十年了,前两年又扩建了一次,比段时记忆里的要大许多。
这里载的树大多都是四季常绿的,花也是,一年四季都在开。现在已经是隆冬了,下了几场雪后,已经很少见这么好的晴天了。
梅花的枝梢上稀稀拉拉开着几颗,余下的都是缩成一团的花苞,离远了看,那就是一枝玫红色。
段时穿了个长过膝的羽绒服,和苏琪并肩走着。
苏琪比他想象中要健谈,出来之后就一直和他说最近几年A市的变化,从公共设施到医疗,再到学校,然后是居民楼,还有A市几所大学的扩招,说A市这两年多了许多年轻人,越发热闹了。
段时挑了个时机,无知无觉地把B大说了出来,然后说了他昨晚查学生信息的事情。
苏琪听了,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说:“这个,我当年也赞同,毕竟司年大学还没有毕业。就是宋岩,他不知道一个劲地跟人争执,硬是要阻碍个没停,现在我看,他那时候还挺可笑的,除了事业之外,就一无是处。”
段时说:“阿姨,宋叔叔现在还在国外吗?”
“是啊,还在德国,扩展海外贸易,”苏琪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最近好像还想考学,读一个经济学的硕士。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我不想知道都听说了,现在倒是销声匿迹了,安静了,估计是没考成功,或者人家导师压根没看上他。”
段时说:“叔叔这是心血来潮?”
苏琪:“可能觉得自己老当益壮吧。他前段时间还跟我说了司年的事情,已经快五年了,半年前就该决定的事情,一直拖到现在。你说说宋岩,当时那么生气,现在反而不愿意申请死亡,学籍也一直拖着,真是矛盾。”
“……”段时脚步一顿,随后又赶了上去,“阿姨,你是打算给司年申请死亡吗?”
“我吗?”苏琪说,“哪有父母能亲眼看着孩子去死的,司年始终没有被找到,大家都觉得是失踪,可一个人这么会消失了四年多,一点消息也没有。如果不是死了,还是是被藏起来了吗?”
“……”
他们继续往前走,午后的阳光透过不算茂密的树层照射在他们身上,周围,有树干弥漫出来的晦涩的香气。
段时没什么话好说,因为他不觉得宋司年是死了。
如果宋司年真的在那次雪崩死了,那他该怎么办?他这几年的等待和寻找该怎么办?
世间事大多事与愿违,就像现在,即便段时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裸地摆放在他眼前,被所有人提起。
段时不是没想过,如果宋司年活着,为什么不来找自己,这简直完全没有理由。宋司年不来找他还能找谁?
他们踱步在花园的石板路上,周围都是病人,人很多,却听不到太热闹的声音。
段时思绪跟着无尽的日光一道飞了出去。他想,如果宋司年是正常毕业,考个医学硕士,现在极有可能在医院工作,如果他在医院工作,也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交谈,却没有什么欢声笑语。
生病的孩子被困在病房里,生病的老人被困在轮椅上,能走动的,也就是他们这些需要观察的人群。需要观察,就说明病还没好,说明病情有恶化的可能。
谁都不知道一大早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还能活多久,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笑的出来?
越过石板路,是一片广袤的草坪。草坪有人工养殖的痕迹,冬天还绿意一片,没有凋零畏冷的意思。
耳边传来苏琪的声音:“……其实,你给我发邮件的时候,我就猜到你要说什么了。几年前你让我们给你写信,还给了你在国外的地址,我也不是没想过给你寄一封信,主要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写。小时,阿姨其实都明白,你心里有愧疚,所以才想要我或者宋岩给你寄信。其实阿姨并不怪你,还是宋岩,他太拎不清了。要说司年出事,他才是责任最大的那一个,要不然干嘛一蹦三尺高的,恨不得用嗓门把天花板都喊碎了。他教子无方,总不能是你的错,小时,你不能因为他的无礼,就总是埋怨自己,知道吗?”
段时搓搓手,低头又抬头,说:“好。”
“其实司年回不回来,活没活着,小时,你肯定都是要好好活下去的。司年在生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你小心,那就是在保护你,他一定是非常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才会拼尽全力保护你。”苏琪平静地说,“要是你觉得司年是因为你才出的意外,那你的误解就太深了。小时,你还记得司年复读那年寒假,你到我们家里来,司年跟你说,他把一切都跟我说了,你还记得吗?”
段时点点头,说:“记得。我还挺惊讶的,没想到他说的这么快。”
苏琪想了想,说:“他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才会直接说出来,让我们接受,不能接受的话,也要知道,之后再慢慢接受。其实我当时听的时候,也觉得很意外。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怄气,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后来一想,我好像也没怎么教过他什么,”苏琪说着,忽然笑了,“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不过宋岩反应比我大,差点就把人直接拉到国外了。我看他那个样子,觉得或许司年是没有错的,他本来也没有错,只是有喜欢的人而已,我就想开了,觉得你们之间能够相互陪伴,也是不错的。”
段时说:“阿姨,既然你一开始没办法接受,难道你没有问司年为什么吗?”
“没有,”苏琪说,“其实我也想过问,但是你也知道,司年太独立了,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左右,何况有恋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也不是会因为恋爱就耽误学习的人,我一开始觉得能以接受,后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段时想了想,记忆宋司年做决定的时候都很冷静,从来没有反悔的时候。
草坪中央的风比较冷,他们走了没多久就开始往回走。
日光慢慢被云层遮蔽,天空中,只有一片稀碎的光点。
天色已经晚了,他们又走了一会,苏琪的手机响起,她只好打断交谈,过去接电话。
这似乎是个工作上的电话,之前宋司年好像说过,苏琪是公司营业部门的高管,现在职位怎么样段时不清楚,不过工作不会太轻松。
这通电话过后,苏琪就急匆匆跟段时道别,离开了医院。
果然是忙。
段时愣了下神,想起来自己也几天没有接到出版社的电话了。愣完神之后,他想起来自己的手机放在病房里没有拿出来。
阳光斜斜的一条照射在地面上,慢慢被晚霞染黄。
眼瞧着太阳又出来了,段时也懒得再上楼去拿手机,干脆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再晒会太阳。冬天温煦的阳光多么难得。
十二月底,天黑的很快,日落与黑夜几乎只在一瞬之间,潮红的晚霞转瞬即逝。
段时在公园里找了个椅子坐下,傍晚时候,风也平息下来,他的心也随着平静下来。
老实说,苏琪说的话对他很奏效。可宋司年始终不在眼前,他就不会停止对自己的责怪。他知道,一旦他不再责怪自己,他就会开始接受宋司年已经离开人世的事实。
他还想要继续寻找,就必须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伤口就在那里。
天空忧郁的蓝色被涂改,黑夜,伴随着刺骨的寒风,一道来了。
段时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周围的人陆陆续续回到病房,交谈声少了大半,除了远处的汽车鸣笛声和引擎声,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看着眼前的冬色,从低矮草坪到高耸树木,皆是绿色,而绿色的背景板,是孤零零的黑夜。
他忽然眼睛有点模糊,绿色和黑色糊成一片,间或有一些稀薄的蓝色,慢慢的,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有时候,段时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一样,日甚一日,他觉得自己将无法用肉眼去观看群山丽景,终于,思念决堤了,他明白自己不得不回国。
这就是他回来的理由,如今,他已经一件件地完成了。
他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明白了自己在维纳尔小镇的一切都是徒劳,每到冬日,他手上的冻疮就是证明。
维纳尔小镇几乎与世隔绝,并不适合他居住。他必须回来,必须再看一看宋司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必须把他们之间的回忆,像拉动电影胶片一样再去看一眼,从中汲取一些他渴望已久也欠缺已久的养分。
他被回忆绑架,也被自己的执着绑架。
段时眨了下眼睛,方才的模糊顷刻间烟消云散,视线回复正常,蓝色,已久不见踪影了。
他的脸上多了两道泪痕,眼泪就滴在衣服上,没有一双手为他擦拭去。
他感觉自己快疯了,平静地吹着风也会哭。
他太想宋司年了。四年多的想念结成久病不愈的痂,他每想一次,心就会疼一下。
路灯一盏盏亮起,像萤火虫一样。他觉得花园的光有些微弱,就站起身,朝住院楼走去。
下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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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