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四和春芽姐弟在春花宅子里休整,春芽将带来的东西一一与春花分说,哪些是给春花平日里吃的,哪些是可以放到酒楼里试卖的;木头林子兴奋了一天早已睡下;春花的夫婿陈二爷陪着岳父宋老四和柱子坐着说话。
陈二爷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净,一双浓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珠子不是纯黑的,带着一点点茶色,柱子从一边看过去还觉得有一点点灰色,像宋阿爷的眼睛,柱子想。
陈二爷笑眯眯地陪宋老四说话,听柱子一惊一乍地说住店时的遭遇,柱子一说话,他就停下来双眼带着鼓励歪着头听柱子说。
“那个小二,只有这么高,手指头黑乎乎的,脸也黑乎乎的,”柱子抬手在胸前比划着,告诉陈二爷他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哑巴小二:“他不会说话,只会比划,双手总是这么挥舞。可是他的手太脏了,没有人愿意叫他。他就总是缩着一边,楼梯子底下,等有客人进来他就帮着搬箱子,可是他又不会说好话,赏钱拿得最少,有时候还没有赏钱就被赶出来了。我们的箱子也是他搬的,他力气真大,阿姐还让他打热水来,他提来的热水满满一壶,比其他地方的热水满好多。我们梳洗完了给他赏钱,他哭了。”
陈二爷笑眯眯地听着,还伸手给柱子茶碗里续了茶,柱子等不及喝茶继续说道:“我还带着他洗了手又洗了脸,原来她是一个姑娘家,她故意把自己的脸涂得黑乎乎的。天呐,客栈还有姑娘家,我可是第一次见。”
“小舅哥是个心善的。”陈二爷赞许了一句,柱子被说得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才道:“女孩儿也有能干的,我大姐就很能干,”柱子瞧着陈二爷的脸色加了一句,“春花姐也能干。”
“对。”陈二爷点头应和着柱子,转过头去看在一边桌子上说话的姐妹俩。春芽说话他就和宋老四闲谈,等春花说话他立刻停下来,看着春花微微探出身子听春花说什么,有时候还点点头,等春花端起手边的茶碗喝茶,过不了一会陈二爷就走过去给她添茶,春花就会停下来看着他笑一笑再和春芽说话。
陈二爷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笑起来嘴巴也圆圆的。宋家人都是细长眼,柱子没见过这么圆嘟嘟的脸,总是忍不住对着他看了又看。柱子看一回,陈二爷就冲他笑一回,笑得柱子不好意思再看。
春花要留下来和春芽说话,让陈二爷自己回去。
“妹妹赶了十多天的路,肯定累极了。我知道你们姐妹许久不见,有许多话说,只是妹妹一时还没有走,有多少话明日说不得,今日让父亲和妹妹好好休息好不好?”不知道是府城人说话是不是都这样,陈二爷话语软软的,几乎带着央求和春花说话。
“春花,我看你也回去吧,今日我们都累了。”宋老四站在一边帮着女婿说话。
“父亲,春花就是太想娘家人了。”陈二爷连忙转头对着岳父说道。
春花原本要发怒,听了她这样说又变了脸色,过来好一会才吸着鼻子说:“阿爹,你们先去睡吧,春芽明日我再来带你们去看春苗。”说罢站了起来往外走。
“娘子,娘子,你慢点,小心脚下。”陈二爷连忙冲宋老四拱了拱手,提了灯笼追了上去,“我知道你舍不得跟妹妹们分开,明日你不去酒楼,我看着,这些日子你哪都不去,就陪着岳父和妹妹们。”
“我陪着,那你干什么?”春花别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陪,我也陪,我给你们赶车。来小心点,凳子在这里。”陈二爷的声音渐渐远了,马铃声响,马车载着陈二爷春花夫妻离去。
春芽没想到陈二爷是这般模样,好笑地看着宋老四说:“春花姐变了好多。”
柱子在一边点头说道:“姐夫好和气啊,一点也不像大酒楼的东家。”宋老四想起这个女婿是怎么来的,也是忍不住点头。
春花从小性子霸道,又定了她以后接管宋盐菜,宋四婶一直刻意放纵她霸道的性子,她还说:“春花只要讲理,霸道些怎么了,霸道了别人才欺不着她。”春花谁都敢呛,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回靠山村,没有小伙伴敢招惹她和春芽,春花会说,春芽拳头大,这两个小丫头就是靠山村两个女霸王。宋阿奶实在看不过眼,说她“没有女孩样,女孩儿从来都是要乖巧听话的”,她连宋阿奶也呛:“从来都这样的?哪里从来都是这样,县城就不这样,大正朝律法就不这样。”
春花去过私塾,一同上学的都是小子,那些小子嘲笑她一个女孩儿也来上学,她连夜翻了大正朝新律,没有哪一条说女孩儿不能上学,她抱着律书和那帮小子论战,最后连县太爷也惹了来,当时正是天后娘娘推行新律,县太爷将那帮小子狠狠训斥了一番,县城私塾里还多了几个女孩儿。
宋阿奶拿这个牙尖嘴利的孙女没法子,她找到宋老四说:“老四啊,春花将来时要当女掌柜的,嘴巴厉害些,吃不了亏,可是春芽还要在村子里长大,不能叫她把春芽带坏了。”
春花不知道怎么算把春芽带坏了,但是俩人再没有和村子里的丫头小子一起玩,她们俩个开始折腾桂枝家的厨房,桂枝性子好,由着她们闹。
五六年前,陈二爷游历到了青山县城。陈家的规矩,男孩儿长大了要四方游历,各地风物饮食都要了解。陈家是开酒楼的,打开门迎接的是四方客,要想客人来了一次还想再来,自然要有吸引人之处,陈家的特色就是无论你是从哪里来的,府城的佳肴会推荐客人品尝,客人报了来处,小二也会有家乡味推荐给客人。对于流落在外的异乡人来说,哪里有比一碗家乡味更能熨帖抚慰那颗游子的心呢!
宋盐菜在青山县城也算小有名字,陈二爷自然也去品尝了。青山县口味比府城重,陈二爷尝了一口说什么落盐太重,失去了春菜本味等等。那日若是宋老四宋四婶看店,陈二爷这么说,他们听了只会笑一笑,盐落得不重,要吃多少,这大户人家的少爷哪里知道人间疾苦。陈二爷只带了一个老仆在外游历,面上有风霜之色,可是身上罗衣,说话举止骗不了人。
偏偏那日看店的是春花,她最见不得人家说宋盐菜不好,当下两个人就争论了起来,陈二爷年轻还好掉个书袋子,春花看不上他说:“会说人话就说,不买盐菜请走。”
陈二爷从来没有这么被人赶出来过,第二天又去,非要说这盐太重对身体如何不好,说什么“食要知其味,菜要食本味。”春花心里也不服气,买了豆腐毛豆五花肉等,用盐菜做了好几个菜跟他炫耀。陈二爷不吃还好,一吃就走不了了,这盐菜到处都有,如春花这般无论作主菜还是作配菜都不失其本味才是难得。陈二爷在青山县住了足足一个月才转回程,陈二爷不来了,春花怅然若失,直说这小子没认输就走了,没气度。不想过了两个月陈二爷带着爹娘来找宋老四提亲,说想聘了春花回去,陈家在府城有酒楼,就交给她打理。
宋老四宋四婶没有替春花拿主意,也不知道春花怎么想的,也许是想去府城大展身手也许是其他缘故,春花想了半月应下了这门亲事。
春花走后,宋老四和春芽姐弟也收拾了休息,多日奔波每个人都累得很了,刚刚有人在说话不觉得,等到上了床,头一沾到枕头,眼皮就合上了。第二日春花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呼呼大睡,只睡到日上三竿,婆子将春花带来的朝食热了又热,还是宋老四先起了,一边洗漱一边叹息:“还是家里的床铺舒服。”
时下人外出大多自己带着行囊,春芽要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车里搁不下,不得不租用了客栈的被褥,客栈的被褥么,又硬又沉,也就是春芽姐弟年轻不嫌弃,宋老四睡了十多日,只觉得浑身发痒。昨日到了府城又是洗头又是洗澡,全身疲惫洗去,家中软枕高卧,自然睡得香甜。
春芽等人吃完朝食,春花便带了他们去锦绣绣庄,春花昨日拉着春芽说话说得停不下来,将人心比己心,春花知道春芽惦念着春苗。
府城比县城要大许多,陈家酒楼在府城中心偏南一点的位置,靠近巡捕房,城北既有府衙又有县衙,才是真正达官贵人聚居之所。锦绣绣庄便位于此处,在城北偏东,赶着马车过去也要大半个钟头。府城主城街道宽阔,能供两架马车并行,柱子第一次坐马车,只觉得车速如风,路边景物来不及看第二眼便转瞬即逝。
锦绣绣庄在主城大街后面两条侧巷里面两层的绣楼,绣庄临街的铺子占了好大的位置,八扇雕花的木门打开着,站在街边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闪亮的绸缎,织锦的绣屏,锦绣成堆,光华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