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是?被选上了?想想从刚才李其就一直紧绷着,难道他预料得到自己的心上人会被选上?看看魂不守舍的李其,卯卯赶紧拍了拍他:“干活......”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提醒别人。李其偷瞄了一眼监工,果然是在盯着自己,他只得垂头丧气地继续工作。卯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二人沉默了许久,卯卯才问:“不然你带着她跟我一起离开?”
李其愣了愣,叹了口气:“您是有其他的事情不得不离开,我们......离开了能去哪?”苦笑着:“天子脚下,本该安定,外面却尸横遍野,那个天子,不过是个摆设......我们这些普通人,能有这一处安身之所,已经是万幸,连城都不敢出......何况还要带上她?算了吧......”
卯卯握了握自己的左手,确实啊......不要说如今,就算是自己最风生水起的时候,每日也都如履薄冰......何况是李其这样的普通人,能安然的活够几十年,都是万幸。
又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天,深夜,卯卯毫无睡意,走出房间,借着月光,见李其坐在院中,悄悄走进,发现他正在绢帛上写着什么,就着那么一点月光,看见绢帛上的字迹工整,虽看得出没练过,但每个字都非常清楚,就是卯卯看不懂这些字的意思。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李其猛地回头,见是卯卯,松了口气:“您怎么不睡觉?”
虽说偷看别人的信件不太礼貌,虽说卯卯看不懂李其写的什么,但卯卯还是止不住好奇心,探着头:“你识字啊?”
李其没有遮掩,点点头,为自己之前扯的谎道歉:“对不起......”
“没事!”卯卯摆手笑着,但目光却仍落在写着字的绢帛上:“我一个外人,您能给我一个容身之所,已经感激不尽了,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也没有义务要告诉我。”
还好卯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见卯卯的注意一直在自己的绢帛上,开始遮掩起来:“你......还有事吗?”
见李其遮挡着绢帛,卯卯才打趣道:“我又看不懂......”刚才看着那块绢帛,卯卯脑中想了很多事情,仅仅一块绢帛,就与眼前这个人,这个小院,格格不入:“你家......还能用得起绢帛啊?”这绢帛对于寻常人家,如同鸡肋,若是用于书写,寻常人多用竹片或石片,绢帛的价格......太过奢侈......若是用于制衣,绢帛不及粗布麻衣耐磨,劳作时,没两下子就会划破,也没有兽皮保暖,披在身上如无物,薄如蝉翼的绢帛除了能遮掩身体,没有一点用处。绢帛制的衣物,全是贵族享乐的物品罢了。
如此贵重的东西,出现在自己家中,还被自己用作书写,再看看自己这普通得不等你再普通的土房子,李其支支吾吾解释:“这......是我满月时别人送的,仅这一块......”
“仅一块?”卯卯诚心好奇:“仅这一块......如此贵重......如今你却用来书写......”说着他又看了看李其攥在手里的绢帛,感受到了李其警惕的目光:“也罢,你我萍水相逢,我不该多管闲事。”
“不是这样的......”李其吞吞吐吐:“这绢帛上所写,性命攸关,您也说了,我们萍水相逢,我没有理由让你犯险。”
“险?”白天的时候还说什么算了吧......这是深夜思虑过多,改变主意了?多少知道人深夜会胡思乱想,不过这跨度也太大了......若是险的话......卯卯又探头看了一眼李其手中的绢帛,又见李其将绢帛往身后藏了藏......这上面写的,怕是要给城主看的东西,即使不是给城主,那也是给王亲贵胄看的......用绢帛写,恐有不妥:“若要说险,我怕你用绢帛这件事,可比那上面写的事情,更险。”
李其捏着绢帛的手紧了紧,低头沉思,是啊......若是这封书信呈上去,要怎么解释自己一个工人身份,有如此贵重的东西......本想着能用自己最好的东西,体面的呈上,还是自己思虑不够......
见李其的样子,应该是知道自己用的东西有些不妥,卯卯建议:“我觉得,还是用你家最普通的木板石片书写,你要让他们知道的是你的才能,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多余。”
停了卯卯的建议,李其反倒更警惕了:“你......看得懂?”若按卯卯所说,他看不懂这座城的文字......那他怎么能如此精准的给到李其想要的建议,虽然这建议十分的有用,却显得卯卯更加可疑了。
卯卯看出了李其的顾虑,尴尬一笑:“你......哈......你白天还因为联姻的事情忧心忡忡,晚上就如此分开,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自然也是为了联姻的事情。我在你们城也住了这么多天了,也听你说了不少,你们这的规矩也大概知道些,你要想夺回你的心上人,唯有向上爬,你如今向上爬唯一的途径,就是让你们城主知道你有多有用!”眼见李其将手中的绢帛拽的更紧了,卯卯笃自己猜对了,继续说:“但又不能表现的太有用......他们不会理解,像你这样的人,为何甘愿在城中做一个工人这么多年,这样非但救不下你的心上人,反而会让他们起疑,引来杀身之祸。”
确实如此,李其偷偷瞄了一眼手里的绢帛,自己写的这些东西,若是直接呈上,那些人只会怀疑,能写出这样见地的人,不可能会屈身做苦力,城中记录清楚明了,自己自打成年就在城中做苦力,这么多年......一定还有其他图谋......以防万一,除去再说......更何况,自己还是用绢帛书写的......刚才一心只想着如何表现自己......这些细枝末节一点都没考虑......
“我有办法......”卯卯继续说着,正要说出办法。
“多谢......”卯卯的话语被李其打断,手中的绢帛都快被他抓破了:“此事与你无关......我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还对自己有收留之恩,这个忙若是不帮,自己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卯卯上前宽慰:“你放心,我不是说了,我还有很重要 事情要办,暂时还不想死......我才不会冒险呢......”说着指了指李其身后的绢帛:“你那绢帛上写的东西......”李其听到绢帛,又后退了几步,生怕卯卯拿去,见李其这副警惕的样子,卯卯笑道:“我不看,看得懂看不懂,我都不看,真的!”见卯卯笃定,李其才稍稍放下戒备,卯卯继续说:“那块布先放下吧,你现在得找个其他的东西写,越破越好,越显得你家境贫寒,你就越安全。”
道理李其都懂,只是关系自己,很多事情他一时半会想不到,卯卯说着,他认同地点着头,在自家院中寻了一下,在一堆柴火中,抽出了一块较扁的柴:“这个合适!”肯定了自己,将柴放到院中的石桌上,正要书写。
卯卯叫停了他的动作:“等等!”
李其不解地回头,突然明白过来,一块破败的柴,上面用墨书写,实在违和......他放下笔,又走向自家厨房......好一会李其双手黢黑,脸上沾满碳灰,手里拿着一根碳条走出。
卯卯点头认可,
待李其用碳条在柴上小心翼翼地书写时......卯卯也是闲得发慌,好奇心又起来了:“那块绢帛真的是你满月时别人送的?”
毕竟人家帮自己这么大一个忙,李其也不好意思过多隐瞒,况且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城外捡的。”
“捡的?”卯卯惊讶:“城外除了尸体,就是鬣狗,你上哪捡的?”
李其边写着,边说:“就是从尸体上捡的。”说完,李其顿了顿......连手中的碳条也停了下来......好久,手才继续动了起来:“我曾出过一次城,仅仅那一次......只是因为觉得城中太无聊了,还怪城里规矩多,所以偷偷跑了出去......”
“然后呢?”看着年级尚轻的李其,估摸着他出城那次,还是孩童......那么小的年级,看到外面的世界,怕是吓得不轻......难怪......
“然后......”李其又顿了顿:“被血溅了一脸......”回忆着,李其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卯卯沉默着......李其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您也知道,我们这座城能顺利逃出去不容易,当时我太兴奋了,跑了好远......起先觉得天高海阔,那种憋屈的心情瞬间消失,看什么都新鲜,因为对城中封闭怨念颇深,看什么都比城里的好......后来我还遇到了一队难民......他们大概以为我是逃难落单的孩子......”
“也可能觉得你是哪家的幸存者。”卯卯不禁说出。
李其点头笑着:“是......就让我跟在他们后方......也不管我......还不让我走......当时我不理解,还嫌他们多事......”
“后来理解了?”听到这里,卯卯大概猜到了后续,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孩子,果然还是要遭受一些鞭挞,才知道世界真实。
李其点点头:“一路上我心中还暗暗抱怨,怎么这么倒霉,遇到了这些人,又不让我走,又不理我,甚至休息时也不给我吃喝......我只能学着他们挖些树根充饥......还不如在城里喝粥......”说着,李其苦笑了一声:“当时我就想着不然回城吧......但那时候还抹不开面子......直到......”
李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停了下来,兴许是想到了什么残忍的事情......战乱之中,还有什么残忍的事情卯卯没见过:“有人来抢你们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李其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卯卯,卯卯看上去比自己年龄稍大,自己想得不周到的事情,他能想到也算正常 ,但这种自己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也能猜得到。
卯卯浅笑一声:“外面都这样,弱肉强食,你们有人,有吃的,自然会被抢......虽然你可能觉得那些吃食不算什么,但对于外面漂泊的难民来说,那些可都是活命的机会。不过嘛......”卯卯迟疑了一下:“那队人,都自身难保,还愿意带着你......他们可真是善人......”
“是啊......”李其点头认可:“来抢我们的人,带着刀......我眼睁睁的看见他们一刀劈下......血溅到我身上......那些人......撕扯着抢夺我们的食物......我们的人不敌他们.......最后有人把我推了出去,跟我说......我本就不是他们的人,不比留在那里与他们共患难,让我自己赶紧跑......”
“那你运气真好......”卯卯应和着突然沉默的李其:“还能逃走......那些人......应该都死了吧?”
“应该吧......”李其有些愧疚:“我当时也只顾着跑......什么都不管了......也不管那些收留我的人危不危险......除了跑,根本想不起来其他......甚至从未知道那些人的姓名。”
本以为他是对外面感兴趣,留下卯卯给他讲些外面的事情......现在看来,其中应该还有对那些人的愧疚......卯卯安慰道:“也不是你的错......且不说你当时年纪尚小,就算是个大人......在外面那种环境下......能做到自保也是不容易的......”
“是啊......”李其应和着:“不过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您是从哪来的?外面如此凶险,你是怎么安全的到我们城的?”虽说卯卯的左手有些奇怪,但这几日看来,也只是看着不一样,他的动作,与常人无异,正如他所说,自保都是困难,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听了李其的问话,卯卯脑中闪过好多人......句芒,心月,阿宓,呦呦......都是些不好惹的人......就算手断了,也能帮他接回去......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差点就算不清自己活的多少年了.......但是这些也不能告诉李其......卯卯只得想办法敷衍:“我......一路上都找一些人迹罕至的小路......人少更安全......”敷衍着,还不忘将话题转移:“你说了这么多,还没说你的绢帛哪来的呢......”
李其成功被带偏:“逃离他们以后......我开始知道外面的可怕......好久都不敢乱走......凭着记忆......往回城的方向小心前进......然后就看到一座小城邦......我都不记得,出来的路上,有这么一座小城邦......当时实在太饿了,就想着去那里找点吃的,走近的时候,闻到了一股今生难忘的味道......”
卯卯一下就明白是什么味道:“**的气味?”
李其点点头:“全城无一生还,我只是站在城门口,那种味道钻入鼻子,好像粘在鼻腔中一般......怎么都散不去......腥臭熏得我睁不开眼,低头发现有个人正好倒在我脚边......身体糊做一团......粘稠的液体渗入地下,那人皮肉软烂......分不清是男是女......他身上盖着的就是这块绢帛......”说着,李其放下手中的碳条,看样子是写完了。
卯卯听着李其的形容,皱着眉头,看了看那块绢帛,下意识后退几步:“你不嫌臭?”
李其摇头:“当时只能闻到那种**的腥臭味,已经分不清绢帛臭不臭了......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臭的......只觉得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布......就捡了回来......后来才发现,真的很臭......洗了好久......这也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
“死人的东西你都敢捡......”卯卯依旧皱眉,无奈笑着。
李其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那些收留我的人,连死人手里**的食物都敢吃......只不过是一块布而已.......”说着表情又凝重起来:“不过......就是因为这块布......我才明白我们城里又多好......那个人,身上盖着这么好的绢帛......想必也是哪方的皇亲贵胄......连他那样的人,最终都落得那种下场......那座成中的人,若是出去他们身上的衣物,便全是一滩腐烂的肉泥......是男是女,高贵卑贱.....在那时,也只不过是一滩腐烂的肉泥......而我......”说着,李其叹了口气:“普通,弱小......能在这乱世有个安全的栖身之所,却还不满足......还想着去外面的时间......那一趟,没死就是万幸了......”苦笑着:“回来的时候,我母亲眼睛都哭肿了......对我又打又骂......但一点重手都舍不得下......”
“你是该好好收着那块绢帛,引以为戒......”听完故事,卯卯郑重地说,但看着李其那副愧疚的神情,又不忍再继续严厉:“不过......你也无需自责,以你的性子,出去也好......能安全回来就好......否则,你根本不会相信,这里的这份安定有多难得......”不知不觉,二人竟聊了一整晚,天还是蒙蒙亮起......见天际泛红,卯卯叹了口气:“糟了......天亮了......你一晚未休息......一会怕是没力气干活了。”
李其摆手:“我准备去找城主......倒是你......”
卯卯伸了个懒腰:“你都要飞黄腾达了,都没人陪我搬砖了,我自然是要继续赶路了!这几日谢谢款待,吃饱喝足了,还练了一身力气。”
李其笑着,指着城门的方向:“一会你去那边,找守城的官兵,说明情况,他们会让你记录很多东西,一一照做便是,可能还需要些打点......”说着,将手中的绢帛递给卯卯:“这个,你洗洗,若是需要打点,就给他们。”
卯卯接过绢帛:“你不要了?”
“不要了......”李其摇摇头:“不需要了!”
卯卯点点头,二人心照不宣。
卯卯按照李其的交代,在守城官兵一条条命令下,做完了出城的手续,还将绢帛给了他们,还别说,打点过后,他们的态度确实好了许多......
出了城,卯卯继续往北走去......走出好远,突然想起......唉......李其一个普通的工人,是如何习字,又如何又那些治理城邦的才能的?想着,他回看了一眼,身后自己这几天砌起的成墙,只能隐约看见一点点墙头......算了......有缘再问问他......无缘的话......那就无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