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陈弘批阅着眼前的折子,头也不抬的朝小李子问道:“公主和亲的队伍,应该快到了。”
“约莫就是这几日了。”
小李子端来一碗汤羹:“这是苏贵妃特意为陛下做的。等公主到了那里,景国也能安宁一阵了。”
他嘴上说着妥帖话,心里却也叹了口气。
景国将士正士气高涨时,圣上却从赵德手里收了部分兵权回来,还把公主送去和亲。
景国什么时候,才能不受蛮国所困,能有真正的安宁之日呢。
“丞相最近是否收敛些了?”
天子的问话,让小李子收回心绪。
他定了定神回道:“有郑大人在,做事到底没有以前那么张扬了。”
“那便好。”陈弘拿起桌上的汤羹,“你觉得,郑思心里是否对朕有所介怀?”
“圣上指的是公主的事吗?”
小李子语气里满是宽慰。
“公主走后,郑大人主动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只为求陛下原谅,人也不再提抗蛮的事了。这兵权不也是大人主动按圣上的意思收回来的。”
小李子笑了笑。
“大人当初虽有出格之举,但后面替陛下办了许多事。这不也说明,大人以为圣上分忧为重。”
陈弘对他的话也是有几分赞同之处的。
“郑思能力出众,又不认死理,是个识时务的。”
陈弘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毛笔缓缓放下。
“不管他当初是喜欢真心阿瑶,还是为了抗蛮策略才与朕对抗,只要郑思肯好好为朕做事,便也说明了一点。”
陈弘笑了笑:“他最终也是选择了权势。”
小李子连连点头。
“追求权势之人,在朕这里是最好拿捏的。”陈弘目光里带了几分从容之色,“郑思与梁永都是追权者,朕也乐意看他们这么抗衡下去。”
小李子看着天子如今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怅然。
陛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
除了维持朝局平衡,其它事情也不怎么上心了。
“陛下!”
有太监从大殿外急匆匆的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朝陈弘跪下后说:“边关传来的急信。”
小李子急忙接过去帮陈弘打开。
陈弘读完信,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小李子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赵德从边关写来的急信。
公主被北蛮国人劫持,边关又被北蛮发动了偷袭,军队死伤惨重。
眼下求朝廷增派援军五万。
五万士兵。
城中不算禁军,约有七万多。
小李子战战兢兢的看着天子,轻声问询道:“陛下要招丞相来……”
陈弘一把将桌上的汤羹掀翻在地,看着那碎成一地的瓷片,神色里带着极大的不悦。
“这帮蛮人。”他嘴里低喃着,“真是不让人安生。”
小李子战战兢兢的跪了下来,陈弘再次拿起书信看了看。
陈弘知道,若是边关战败,燕京定是不好过的。
死伤这么惨重,这次调兵不会少了。
他思付再三后直接决议道:“传朕旨意,由郑思带着五万士兵支援边关,让赵德务必把边关守住。”
小李子犹豫了片刻后,看着天子已然决定的神色,还是把叫丞相议事的话咽了回去,按他的吩咐传了下去。
***
陈瑶还记得与吴宁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年她与袁子仪刚完婚。
大雨滂沱之时,她的马车从一家赌坊门口经过。
陈瑶偶然掀开车帘,看到了一个倒在雨地里的年轻少年。
他如丧家之犬般被打得满身是血,谁看都觉得他要死了。
陈瑶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少年似乎不愿就这么死去,努力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连一丝力气都使不上来,只能不甘的抬起头。
他刚好与马车里的陈瑶对视,然后便直勾勾的盯着对方看。
陈瑶命人停下马车,就被丫鬟劝阻了下。
“在赌坊门口被打成这样,多少都是有些问题的,公主还是不要搭理的好。”
“无妨。”
陈瑶示意对方撑伞,接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大雨倾盆,陈瑶在伞下望着这个少年,发问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接着,就见那少年努力伸出手,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抓住了她的衣裙下摆。
“救我。”他声音里带着强烈的求生欲,“我不想死。”
“救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陈瑶反问。
少年低下头,回道:“只要不让我做坏事,这条命归你。”
陈瑶听完,嘴角淡淡的一笑,应了声:“好。”
***
陈瑶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烧着炭火的屋子里。
屋内的摆设不像是蛮国人的习惯,更像是景国人的住所。
室内简单明亮,暖和的让人有些慵懒。
没过一会儿那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便进来了。
“公主醒了?”
他的声音比之前在山洞附近时更年轻些,听着熟悉多了。
陈瑶望着对方,缓声叫到:“吴宁。”
“嗯?”
对方一边应着,一边将假胡须摘下来,露出那张清澈的五官。
陈瑶望着他,久久不说话,然后慢慢带了些想哭的表情。
“公主?”
吴宁刚唤了她一声,就见对方又收起那欲哭的神色,凶巴巴的抓起榻上的枕头,朝吴宁扔了过去。
吴宁一把抓住枕头,露出一只眼,毫不意外的看着陈瑶生气的神色。
“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她脸上是责备之色,声音又带了些哭腔。
吴宁没有回答。
“回话!”陈瑶越想越气,“你怎么可能有这脑子,是不是郑思指使你的?”
吴宁:“……”
公主猜是猜对了,就是话说的有些伤人了。
而且累成这样了还有力气训人,这体质真是可以。
他刚想称赞陈瑶的体力,就看对方突然间用手摸了下头,然后疲惫的靠在了榻上。
吴宁一边将她重新按在榻上,一边帮她盖好被子,笑着宽慰他。
“公主既然都猜到了,还是消消气,好好休息吧。”
陈瑶觉得自己虚的有些头晕目眩,终于妥协的问了句:“和亲队伍的人呢。”
“好吃好喝伺候着,除了不自由,其他都好。”
陈瑶还有很多话想问,就被对方轻轻的拍了几下,接着又再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吴宁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这半年里,他一路暗中护送,跟踪着和亲的队伍,终于等到了在边境行动的时机。
吴宁看着她的脸,想着自己在遇见她之前,是多么的苟且偷生。
“多亏公主当年搭救我,吴宁才活的像个人。”
他神色坚定的望着她。
“公主这样的好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吴宁起身离开前,又仔细补了些炭火。
“这半年公主吃了不少苦,好好睡会儿吧。”
他打开门,看着景国边境的冬日,心里未曾后悔做出这等违逆之事。
公主终于不用去和亲了。
她这么善良的人,不能是那样的结局。
***
吴宁从小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谁,他是作为弃婴被一户景国人家收养的。
小时候,他便发现了自己与其他同龄的小孩不同。
他体型有些过于高大,五官也显得棱角分明些,尤其是鼻子的部分,更为高挺。
幼时的吴宁私下里也听人议论,猜他或许是蛮国人与景国人所生。
而他的养父母,对此也只是毫不介意的回道:“哪国人都是人,不是吗?”
他的养父母,便以这样的态度叫他抚养长大,吴宁也不觉得自己与别人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直到八岁那年,村里许多人染了疫病,活下来的人不足一成。
失去了养父母的他也真正变成了孤儿。
吴宁也是在那之后,才发现世人对他是有着不一样的态度的。
在景国,像他这样血统的人,多半会遭人厌恶。
“这种小孩,多半都是母亲被蛮人糟蹋,怀了身孕后不愿养又不忍杀,才丢了的。”
吴宁在流浪后听很多人都这样说过,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出生,是多么不被欢迎的存在。
世间厌恶他,他也厌恶自己。
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要他,这世间还有谁会欢迎他的降生?
他也想努力的好好活着,却不被这个世间接受,除了赌坊这类鱼龙混杂的地方。
赌坊的老板很喜欢吴宁这样的人。
蛮国人的血统,蛮国人的身形,在做打手这一块上,有足够的威慑力与实力。
更何况这人体力好,身手也好,做事从不废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十四岁的吴宁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愈发麻木。
他从一开始被要求打人时的犹豫,变成了要打便能打的冷漠。
任凭那些人哭叫求饶,吴宁只按照吩咐做事。
赌坊的老板说,被打的人都是活该,就让那些人长长记性好了。
或许是为了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些,吴宁觉得老板的话并没有错。
那些人不好好过日子,非要混在赌场上妻离子散,都是活该。
他在赌坊干了两年多,麻木的看着赌场里的一切,直到有日,对这里彻底厌恶了起来。
那日有人为了还债,主动将自己的女儿卖给了赌坊。
赌坊的老板,正巧最近刚开始做青楼生意。
他看着少女生的漂亮,又死活不愿卖身,便抱着惩戒少女,奖赏手下的态度,冲赌坊里做事的男人们放了话。
“兄弟们跟了我这么久也是辛苦。这丫头就让大家伙先开开荤,正好也教教她怎么伺候男人。等学会了,学乖了,就能正式接客了。”
吴宁也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男人们在女子面前毫不掩饰的下流态度。
他可以接受自己去打那些欠了赌债的男人,却无法接受一个无辜少女被人糟践。
那少女与他差不多年龄,蜷缩在角落里,哭成了泪人。
少女被赌坊老板当众拉开衣物,准备欺凌时,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哭喊声。
吴宁脑海里又想到了自己的血统来源。
他的母亲或许就是这样被人凌辱后,屈辱又带着恨意的生下了自己吧。
他对当下这个环境的厌恶感到了顶点。
少女的哭喊声,男人的笑声也刺耳到了极致。
他握着拳头将赌坊老板打了一顿,又借机让那姑娘逃了出去。
而换来的结果,便是自己被一群打手控制下来打了个半死不活,随意扔在了赌坊外面。
吴宁那时候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想着要是这个时候有人能救自己就好了。
他想好好的活下去,不想再做坏事了。
他想活得像个人。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遇见了长公主陈瑶。
她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时碰巧与自己对视着。
吴宁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只觉得这女子或许是能救自己的人,可又觉得一切怕只是自己的妄想。
可未曾想,那女子下了马车,问了他几句话后,便差人送他去了医馆。
等他在医馆养了一个月的伤后,那女子的婢女过来传话,说主子让他兑现承诺。
他记得自己的承诺,他的命归她了,他要为她做事。
后面他被婢女带着入了府,才知道那女子竟是当朝长公主。
意外之余,吴宁又发现了另一张面熟的脸。
公主府里,他遇见了那个在赌坊里被他救下的少女。
“公主救你的当日,便差人打听了你的事。正巧那被你救下的姑娘自己回了赌坊认了命,生怕你为了救她被打死。”
随行的婢女望着他们,不由感慨:“你们真是运气好,遇到了公主。”
接着冲少女吩咐道:“给这新来的换身衣服,以后他就是府里的护卫了。”
那少女正在打扫院子,点头应了声后,示意他跟着自己一块下去。
吴宁望着那少女,也庆幸她没有再被推入火坑。
少女将府里的衣服取出来后,恭恭敬敬的递给他,眼里是感激之情。
“我叫冯雨,多谢公子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