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山的丧礼由皇帝差礼部亲自主持,一应事宜都不用谢宁操心,倒是母亲李婉,迟迟没有醒来。皇帝得知后,还特地派了御医来,说是问题不大,心结所致,慢慢调养就是。谢宁每日来看一次,并不说话,只是于三娘悄悄说了实话,“夫人已经醒了,就是不愿意面对。”
“无妨,你守着就是。”对于母亲的逃避,谢宁能够理解。李婉向来以夫为天,如今天都塌了,她要是能坦然面对,谢宁才要担心呢。
只是年关期间,家家户户红灯彩照,唯有将军府撤下红符,换上白幡,谢远山的尸体在将军府停了七日,这七日期间,谢宁没日没夜的守在棺椁前,一丝不苟地将野猪獠牙细细打磨,量身定做成一把弯刀,还亲手磨出了刀鞘。
七日毕,棺椁起,谢宁将獠牙弯刀跨在腰间,一身素缟再次来到李婉床前。
“娘,今日是谢远山下葬之日,你若不去,就由我来送他最后一程。”
床上的人久久未语,就在谢宁要退去时,李婉才终于开口,“于管家,你退下。”
于三娘闻言看向谢宁,得到谢宁首肯,这才静静离开,还贴心地关上房门,给这娘俩一个说话的空间。
直到房间里只剩下母女二人,谢宁才听到李婉虚弱的声音,“宁儿,你过来。”
谢宁依言上前,谁料卧床的李婉突然伸手,狠狠拽住谢宁到衣领,眼中全是怨毒,“你不是我的宁儿,你是谁?”
谢宁愣住。
“我的宁儿最是乖顺,知道心疼人,也从来不敢对她爹大呼小叫,而你,”李婉仿佛爆发了全身都力气,满腹怨恨都化作戾气,语气简直像下刀子似的,“你是哪来的魔鬼妖孽,占了我儿的身子!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谢宁任凭她抓着,感受着母亲的指甲深深扣进她肉里,在她颈下抠出血痕,却没来由地感到温暖,“娘,你心里还是疼我的,对不对?”
“谁都不知道我变了样,”谢宁凝视着李婉的双眸,“只有娘知道,娘,你心里也很在意我,只是不敢忤逆谢远山,是不是?”
李婉眼中都是恨意,“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还不了了。”谢宁声音很轻,“娘,以前那个愚蠢的谢宁确实死了,现在活下来的,是我这个不再轻易被你们拿捏的谢宁,娘,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听话,你是会更在意我,还是会不要我?”
李婉都惊呆了,“你——你——”
“该怎么说呢,”谢宁神情很平静,眼中却藏着很深的疯狂,“娘,我死过了,但是又活过来了,很离奇是不是?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才给我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活过来,所以我不一样了。娘,上辈子,你和谢远山如愿将我送入东宫,可知道太子萧启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平日里看着很严肃,但常常很爱笑,只是他一笑,就有人要遭殃。比如我。他早就知道我和——但是他装的一无所知,我还天真的以为他是个君子,祈求他能不让我做这个太子妃,原来他一早就打算拿我当棋子。”
“盛元十三年,皇帝突发恶疾,萧启逼宫不成,举兵造反。从他造反之日起,我每日都被吊在城墙之上,就是为了给谢远山看。娘,你知道寒冬腊月冰雪渗到骨子里是什么感觉吗?或者遍地尸臭被蚊虫包围是什么样?”
“比大拇指还粗的麻绳,因为绑得太久了,所以就会扎进肉里。到最后,麻绳都变成血红色,娘,那是我的血。但是萧启也不会让我轻易死掉,每当麻绳被我的血浸满时,他就会放我下来,亲自将麻绳从我的身体里拽出来,让御医给我敷上上好的伤药,等伤口刚结疤,又重新把我绑好。”
“不过,他每次把我吊起来时,都会特意为我穿上凤冠霞帔,给我涂脂抹粉,让我看起来完好无损。”吊起来是为了威胁谢远山,凤冠霞帔却是为了刺激萧容,萧启的目的昭然若揭。
眼看着李婉的神色越来越惊恐,谢宁微微闭上眼睛,平复情绪,“算了,都过去了。这辈子,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
重获新生,自然要摒弃过往,她不愿放任自己陷于旧窠,所以万般仇怨都尽力放逐。但,过往经历历历在目,她的重生带着旧日记忆,只能放下,无法忘却。此生若是与萧启再无瓜葛也就罢了,若不然,她绝不会放过萧启。
谢宁这才伸手,握住李婉的手腕,“娘,不要害怕,这辈子我不会让你看到这些。”
“当然,上辈子你也没来得及看,”谢宁语气冷漠,“因为,马上元宵节后,你随谢远山返回边阳关的路上,就会被他活活打死。”
李婉浑身一抖,掐住谢宁的双手几乎失去了力道,虚弱地想要从谢宁身上垂下,但是谢宁还在握着,“对于你会被谢远山打死这件事,你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吧?以谢远山打你的程度,这一天不过是早晚的事。好在,这一次,谢远山早早的死了,你没有机会再被他打死,娘,你总不能因此觉得可惜吧?”
“宁——宁儿……”李婉确实被谢宁的语气和神情吓到,虽然谢宁的话实在过于荒唐不可信,可是李婉竟然发自内心的觉得,谢宁说的都是真的!
谢宁微微垂眸,终于还是将李婉的手放开,“你想要的那个女儿确实已经死了,没人能还给你了。至于现在的我,”她转过身去,“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厉鬼吧。”
谢宁不愿意再多说,快走几步又停下来,“现在,我要去给谢远山送终了。这是一件喜事,娘,你也应该来看看上辈子杀死你的凶手,以前你可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死状。”
谢宁大踏步离去,留下李婉呆呆地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谢宁说话时平静却令人恐怖的表情,一想到谢宁说的那些可能都是真的,李婉就不寒而栗!
“宁儿……”那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人生天平上的另一端,哪怕谢宁这一端常常比不过谢远山,但终归谢宁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李婉脊梁骨一阵阵冷气直网上蹿,不知道怎么回事,却忽然心底生出无限的情绪来,好像要冲破她的身体一样,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我要去!”
要去送谢远山最后一程,要去看看谢远山最后的……死状。
李婉终于也换上素缟。
和谢宁一前一后,沉默地送行。
盛元八年,旧岁刚去,新岁才起,京都之中张灯结彩,家家户户还沉浸在春节的喜悦之中。唯有镇远将军一家,白衣素缟,敲锣打鼓,成了万红之中一抹白。
整个京都的人都在围观这场葬礼。
送行这日,京都连下数日的白雪就此停止,烈烈艳阳高悬,仿佛是这冰冷冬日里新生的温度。
长公主萧容奉皇命,陪太监来宣旨,镇远将军一生劳苦功高,戍边有功,追封镇远侯,夫人谢氏李婉封为二等郡夫人,镇远侯遗孤谢宁加封宁安郡主。
如此封赏已显天恩,还有长公主殿下亲临府上,安抚孤女寡母。时人莫不称颂当今圣上重情重义,体恤下臣。
太监宣旨结束,长公主亲自上前扶起李婉,“郡夫人节哀顺变!虽然谢侯爷英年早去,但父皇看重,断不会让郡夫人你和宁安郡主受苦,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就是。”
谢宁已经听过这样的话,如今再看,发现萧容和母亲李婉说这话时,也是一派亲和,端的是情真意切。李婉很感动,诚惶诚恐,口中不住称谢,眼泪簌簌而落,谢宁却面沉如水,好似这一切苦厄都与她无关。
萧容看了她一眼,又说,“宁安郡主如今还小,又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只怕婚期已经有些晚。父皇的意思是,郡夫人也无需为此着急,三年之后,若是郡夫人愿意,父皇可以为宁安郡主指婚,为太子做侧妃也并无不可。”
若是之前,李婉听见这话,说不得要对皇帝感恩戴德。但是,她不久前才被谢宁吓到,现在长公主一提起“太子”,李婉眼前就不由浮现出谢宁说的话,顿时一哆嗦,话就说的不利落,“臣妇谢过皇上大恩大德!先前亡夫与臣妇说过,皇上属意让宁儿做太子妃——”
她话说到这里,陪萧容过来的太监就皱起眉头,只是垂着头,没叫人发现。即便如此,萧容还是余光看了宣旨太监一眼,也没有说什么,继续听李婉说话。
“可惜宁儿没这个福分,如今家中遭难,宁儿婚配之事还是暂且搁置吧。”
这话一说,长公主都有些讶异,因为听起来很像李婉不满意皇帝的安排,故意以退为进似的。
但这也怪不了李婉,她本就虚弱,又接二连三遭受打击,能撑着起来去给亡夫送行已是不易。现在说这些话,只不过是惦记着谢宁那隐隐的疯狂之态,唯恐激怒了谢宁,这才斗胆推拒。只是她常年偏居边阳关,少有与京中贵族打交道的经验,虽然知道有些话要委婉,表达上却不能做得很好,因此这一说就产生了歧义。
谢宁也没想到母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眼皮子终于抬了抬。见萧容看似亲和,眼神却已经变了,这才主动开口,“感谢皇上和长公主殿下记挂,只是我父亲刚刚去世,母亲又在病中,此情此景,实在无心论及其他,还请长公主殿下见谅!”
场面话说到这里,萧容也不好再继续说下去。
待宣旨太监离去后,谢宁亲自送长公主出府门的时候,萧容低声问她,“我记得,你上次在我府上,还说不愿意做太子妃,原来是诓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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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016真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