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门前,两个大红灯笼依然鲜艳红火。
谢宁再次回到这里,又是一个黄昏时分。暖洋洋的余晖洒在将军府巍峨的大门上,这座曾经如牢笼一般困她一生之地,此刻才终于有几分温度。
不会再有那个将她当做物品上贡的父亲,也没有了那个会在元宵之后活活打死李婉的丈夫。重生至今,谢宁抱着破釜沉舟的莫大勇气,打了一场绝地反击的胜仗,悄无声息,却在此刻让谢宁感到莫大的欢喜。
这欢喜固然来得迟,但是胜利的滋味着实令人着迷。
谢宁的勇气更添几分。
她抖擞精神,大踏步迈进将军府。府上小厮们看见,早已经去禀报将军夫人,将军府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管家,此刻守在李婉房门口,看似恭敬地等待着谢宁。
孤女,寡母,偌大的将军府现在可不是要靠着他这个管家撑起来吗?
“小姐,夫人有令,等您回来立刻带您去见她。”
谢宁顿住脚步。她其实对眼前这个中年人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上辈子在京中,她一半时间在习艺馆,一半时间在萧容的别院,还有一些零星时光浪费在东宫,在将军府其实没待过几天,因此对管家也没什么印象,她甚至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此刻看来,这个管家面相倒是周正,小指粗的眉目挂在脸上,显得很忠厚,态度也还算恭敬,就是说话的语气透着一股让谢宁不舒服的……爹味。
仿佛谢远山不在后,将军府当家作主的人就变成了这位管家,而不是谢宁或者母亲李婉。
但谢宁并没有立刻发作,她只是淡淡看了这个不知姓名的管家一眼,而后从他身旁路过,对他多此一举的发言并未理睬,径自进入母亲房中。
李婉已经醒了,一个簪花包头的妇人正在喂她喝水。听见房门响动,一侧眼就看见谢宁回来,李婉急得呛着,慌忙要坐起来,“宁儿——”
簪花妇人忙扶起她,“夫人莫急!”又对谢宁行礼,“老妇见过小姐!”
谢宁刚到跟前,李婉就急忙抓住她的手,“你可算回来了,不要任性,听你爹的话,做太子妃那可是——”
不等李婉把话说完,谢宁就打断她,“谢远山死了。”
“多少人——求之——”李婉的思绪像断了线,好像没能理解谢宁的话,“什么?”
谢宁一脸冷漠,“谢远山,死了。”
“在安定门外的野猪林,他被成群的野猪咬死了。尸体就在巡城司,皇上会为他准备好后事。”
李婉宛如提线木偶一般,呆若木鸡地听谢宁说完,立刻又一头栽倒在床上了。
谢宁很冷静,对那妇人道,“去叫大夫。”
簪花妇人看看昏迷不醒的李婉,又看看一身冷气的谢宁,很有眼力见地疾步小跑而去。
谢宁守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母亲的面容,除了母亲身上看不见的伤,她原本温柔的脸庞如今已经双眼凹陷,神态如幽魂,脸颊削瘦似饿鬼。可谢宁明明记得,小时候母亲神态温柔,最喜欢抱着她在边阳关的城墙上等待,告诉她,“你爹很快就会回来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笑容越来越少,而神态越来越癫狂。有时怯懦如鹌鹑,有时怨毒如厉鬼,有时枯槁如落叶。
温柔不见了,笑容也不见了,母亲越来越少见到丈夫,偶尔见到还要被拳打脚踢,她似乎彻底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依仗,以至于到后来她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谢宁。
她要求谢宁不得离开她一步,规定谢宁一顿饭要吃多少,每餐只能吃什么,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谢宁身上,谢宁每学一个字,每念一行书,都要让她满意才行。
她成了牵线木偶,唯一还像个活人的时候,就是把谢宁当成自己的新木偶。
谢宁心疼她,从小就心疼,在父亲每每几乎逼得母亲走投无路时,谢宁小小的身影站出来,充当了母亲的慰藉。直到她也沦为母亲的玩偶,把自己的一辈子也搭进去——
这次不会了。
谢宁垂着眼眸,属于母亲的命运,只能让母亲自己去扛,她不能越俎代庖。谢宁能杀掉谢远山拯救母亲免于被打死的命运,却没办法将母亲从精神枯竭的深渊之中拉出来。
那得靠李婉自己。
“吱嘎”一声,房门再次被打开。簪花妇人带着请来的大夫还有管家,一起出现在李婉房间。
谢宁往一旁让了让,给大夫看病留出空间。
谁知道大夫刚要上前,那不知名的管家突然站出来,“且慢!”他说,“快去给夫人拉下床帘——”
簪花妇人忙依言照做。
大夫道,“章管家,这是何意?”
谢宁这才抬眼,原来这管家姓章。
就听章管家道,“如今谢将军尸骨未寒,按理,夫人应当为将军守孝,不得见外人。只是如今夫人病重,为夫人名节着想,只能拉下床帘,隔帘诊脉!”
大夫道,“话不是这么说的,病不避医,况且大夫诊病,须得望闻问切,望字为先,你这样不是耽误病人病情吗?你去找你主家来说,要是这样,这病我看不了!”
章管家怒道,“我看你是庸医!如今府上旧主已去,新主病重,只有一位未出阁的小姐,难道还要来见你不成?”他并未问谢宁意见,只是扫了谢宁一眼,“小姐,您不用担心,此事我定处理妥当。”于是强行要求大夫按他的要求诊病,不然,宁可换人。
大夫气得不行,“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说什么女子名节,难道比性命还重要?”
那簪花妇人偷偷看谢宁一眼,见谢宁无动于衷,又看向章管家,劝道,“章大哥,夫人病急,事急从权,您还是通融通融——”这样说着,不由得又看向谢宁,只是这一眼就带了叹息和可怜之意。
谁不觉得谢家母女可怜呢?好不容易舟车劳顿到京中,本来是堂堂镇远将军的家眷,又传出要被赐为太子妃,原本是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谁料到谢将军一朝丧命,这谢家竟然再无可依仗之人!有人如簪花妇人觉得她们孤女寡母甚是可怜,就有人如章管家觉得可以欺负孤女寡母,想要恶奴欺主。
章管家正是耍威风的时候,哪里肯退让半步?硬是死咬着不松口。见谢宁始终没动,他更加气焰上天,瞪一眼规劝的妇人,“于三娘,这可是事关主家清白的大事,我要是真放任不管,出什么事你负责吗?”
“你——”于三娘一脸怒气,却也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忽然听得章管家“哎呦”一声,原来是谢宁一脚狠狠踹在他腿骨上,直接将他踹得往前扑跪,双膝着地,跪在大夫跟前。
大夫傻眼,于三娘也吓了一跳,谁也没料到谢宁突然发难。
谢宁已经确信这个章管家恶臭不可用,当下不再留情,直接道,“来人,将此人赶出府去!”
原本将军府的小厮们还在察言观色,以为章管家耍威风,真能一跃而翻身成为将军府的主人,没想到谢宁一脚踹灭了众人的幻想,尤其是那一脚又重又响,光听着就觉得疼死了。
章管家一边疼得直不起身,一边叫道,“你——你不能赶我!我是经礼部王大人举荐——”
“聒噪!”谢宁眉头一皱,已经有小厮立刻脱下鞋子堵住章管家的嘴,很快把人拖出去了。
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不用谢宁动手,簪花妇人于三娘已经主动上前,重又掀起床帘,请大夫上前诊治。
好在最后大夫说李婉并无大碍,只是急火攻心加上身子虚弱才昏过去,开了个方子,喝下去就立刻转醒了。
只是李婉仍然很虚弱,虽然醒来,却并无力气,还是让于三娘照看着。
谢宁看于三娘心细又有些正直之气,心里不由赞赏,一问之下才知道,于三娘是安排到将军府专门伺候当家主母的,“小姐放心,我们都是经礼部举荐,特地送来将军府伺候的,如今章管——章威那厮自己冒犯主家,被赶出去,若是礼部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说不定还要给他好看,以后没人敢用他了。”
谢宁看她说话很有条理,手上办事又利落,心念一动道,“既然如今府上没有管家,不如请你来做个管家,如何?”
于三娘愣住,“这、这还从来没有让一个妇人做管家——”
谢宁摆摆手,“你只说愿不愿意。”
见谢宁神色不似作假,于三娘心里砰砰直跳,连忙跪下表态,“只要小主不嫌弃,老妇人愿为小主鞠躬尽瘁!”
谢宁扶起她,“你好好做,我不会亏待你。”看于三娘激动地满脸通红,对自己感恩戴德,谢宁其实有一瞬间的恍惚。她此刻才发觉,如今自己很多举止都不知不觉染上了萧容的影子。她确实从萧容那里学了太多太多!
“另外,府上如今只有我和我娘,下人管教要严些,你尽快掌握府上仆役们,该留的留,该换的换,有些眼高于顶不听话的,男的一律赶出去,女的先改过一阵,若还是不听话,也不必留了。”
她安排得清清楚楚,倒叫于三娘心里暗自佩服,于三娘既然是礼部特地选出来照顾当家主母的,自然也是有在官家帮衬的经验,像谢宁这样年纪轻轻甚至还未出阁的姑娘,能有这般决断与魄力,属实少见!
于三娘半是感慨半是奉承地说,“世人只道男子能干,殊不知老妇行经半生,见过能干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可惜没人欣赏罢了!多亏小主人英明,给老妇人一个机会,小主人放心就是!”
谢宁听着她的话,脑海中却忽然灵光一闪——
她想起萧容豢养面首,其中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借面首之名培养自己的势力,这样才不显山露水。可是,如果萧容的势力培养全放在女子身上,那何止是不显山露水,只怕就是摆在明面上,也不会被皇帝放在心上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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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015一家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