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佩服起自己小姨来,那时小姨嫁了个纺织公会副会长做填房,那半老头子一个月有半个月住在外面小公馆,另有十几天便在青楼里嫖,小姨忍了他半年,便出去找了小白脸,外婆家里人知道后都劝她,小白脸只图她的钱的,何必让他骗,她言之凿凿地表示,自己是万万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小白脸骗她钱没什么不可以,至少人得绑在她的身上,她凭什么要给那老不羞的天天守着,那时孙太太还是个半大的小丫头偷听到了那些话觉得臊得慌,如今自己为了人妇想起来,才觉得小姨的气魄来。
纵然被无视,孙太太还是没有勇气撕了脸出去找姘头,礼义廉耻倒排在了后面,最主要的是她直觉即使自己那么做了,孙先生也绝不会赶她出门的,连情绪波动赏她耳光都不会,顶多是失去了每周六同住的机会,依旧会在每个早晨坐在餐桌前对她点一下头。
孙太太在娘家时初中只念了两年便没有念下去了,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染厂由两个哥哥在共同经营着,她从学校回了便在厂里管帐兼做出纳,象这样小规模的厂里钱财收支最好还是自家人经手放心。这一做便是好些年,直至家里给找了满意的婆家,才放心将她交出去,说得好听自己当了几年新职业女性,但是她清楚自己即使在厂子里也仍同在家里的一般,交际的范围出不了一双手的数,日常见面最多的除了工人们便是来结帐的供货商,出门去货行公司结款这些事哥哥们都断不允许她去,原来在学校时要好的几个同学纷纷升了学或是毕业去了外地,渐渐没了联系,几年下来自己待人接物一直便没有长进,见识也停滞在了从初中退学回家那时。结了婚后,她便觉得由一个安全又憋闷的草窠里进了另一个漂亮舒适的棉窠里,虽然公寓方便漂亮,家居精致整洁,吃穿用度都阔气时髦了不少,比自己在娘家的生活档次高了许多,但是她觉得潮湿沉闷的空气从娘家一直跟到了夫家,萦绕在身边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孙太太有时也疑心是不是自己过于矫情了,当她坐在客厅里边听广播边喝着茉莉花茶时,便安慰自己,自己的运气是很好的,日子过得滋润鲜亮,先生又是难得的好脾气,对自己和娘家都礼貎周全,外面也没有养小的,性子冷些也不妨,自己哪来那么多不满意的地方,这样想着所有情绪上的不如意便被锁进了厢笼底层。
九月,孙家老爷子要带一大家子去雁青山的别墅消暑,令孙太太没想到的是,他们到达的两天后,康先生居然也跟了过去,全家人仿佛是早就知晓他会来,熟稔地招呼着他,佣人将他的行李径直送去了事先留出的房间,康先生同厅里的各人随意打了招呼便被孙家大嫂带着给孙老先生和老太太去问安。
见着孙太太一副讶异的表情,孙家二姐贴心地上前搭着她的肩道:『绍宾是不是忘给你说了丰达要来的事,你瞧你那神色跟见了鬼似的,他有那么可怕么?』
孙先生在一旁听着微微蹙眉嗔怪道:『二姐你专会乱形容人,别让妈听着又要训你』
转身冲着孙太太微微躬了身道:『抱歉得很,忙忘了没给你说丰达会来,下次我注意』
孙太太尴尬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自己的先生为了这种小事居然郑重其事地向她道歉,在婆家人的眼里,势必会觉得她小性子不懂事。
一旁二姐斜眼瞧着她那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道到底还是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心眼小能力又有限,对付丈夫的手段是一点也不会,还得自己出手解围,便嘻笑着拉着孙太太的手打圆场道:『哟哟哟,三弟你们小两口结婚都两年多了,对媳妇还是这么宠,可太让人嫉妒了,要是你姐夫能有你对弟妹一半的德行我就笑醒了』
孙先生轻笑一下,便抛下她们上了楼。
一大家子的晚餐为了照应孙老先生和老太太的习惯,下午五点就开席了,大人坐了一桌,大孩子以及抱着小孩子喂饭的保姆坐了一桌,因为有老家长在,大人那桌吃得客气又拘谨,小孩子那桌倒热闹非常,不是这个打翻了汤,就是那两个为了抢点心吵了起来,孙家是老派的大户人家,觉得管理小孩子都应当是保姆和佣人的事,家里的主人是不该插手那些杂事的,孩子不听话训斥保姆下人便是了。
好不容易捱到孙老先生两口子下了桌,孙太太便佯说自己已经吃饱了,下桌去另一桌帮着招呼小孩子,席上其余人瞬间都轻松起来话着家常,孙家大哥喊佣人拿出冰镇好的啤酒和汽水饮了起来,康先生拿着一瓶汽水走下桌给孙太太递去,孙太太推说自己吃着中药不能喝冰的,将那瓶汽水又推了回去,手指在布满水珠的玻璃瓶上碰出几个模糊的圆印子,水珠顺着玻璃瓶流在了康先生的臂上,康先生有些讪讪地点头收回了瓶子。
孩子们饭都吃得敷衍,没多久便都四散跑去玩了,孙太太看了一下那一桌还是谈笑风声的,散席还早,也没人注意她,便自顾上楼回了自己和孙先生的卧室,拍着蒲扇靠在床上睡着了。暑夏的傍晚日落得晚,当孙太太醒来时日头还没落尽,她拿出手帕搽了脖上的薄汗,摇着蒲扇踱出了门走到二楼尽头,那里有一间起居室,日常几个年轻一辈的茶余饭后便会在那里聊聊天,听听广播,跳跳舞。
起居室的门对开着,孙家大哥手里托着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闭目靠在沙发上,二姐夫在他身旁拿着一份英文报纸,把上面外媒的局评读给大哥听,大嫂撑着腮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看庭院里嬉闹的孩子。
在起居室的右侧,康先生将白色的短袖衬衣上的两颗扣解开来,倒在躺椅上吸着烟,落日的余晖透过落地窗洒在他的身上,微仰起的脸上泛起金光,虚着眼的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意识仿佛游离得很远,倦懒地吸着手上的烟,白色的烟雾袅袅腾起在头顶散开来,孙先生对坐在离他不远的老虎椅上,修长的手指上夹着一支雪茄,鼓着腮帮将一个又一个的烟圈吹向对面的那片薄雾,两人吞云吐雾间,胶片机里蒂沃利滑行圆舞曲进行到了尾声,康先生歪着脸对孙先生道:『绍宾,你现在真的很讨厌』
孙先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有些痞坏地看着他道:『我难道不是一直这样的么,怎么现在才开始讨厌』
康先生意味深长地望向孙先生,孙先生挑了挑眉毛也回看着康先生,两人的目光灼热而黏稠,那一刻孙太太相信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可是又怕他们之间没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
呛人烟雾遮掩不住的光明正大黏腻的目光,孙太太不相信其他人会一点都觉察不到两人间暗波汹涌的暧昧,只是他两人实在是太过于坦然和公开,以至于所有人都会自觉将心底升起的一点点疑窦否定掉,并暗暗愧疚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即使是孙太太此时也在心底问自己,会不会是自己多想了,可是女人的直觉一直在脑海里叫嚣着这一点都不正常。
孙太太带着混乱的思绪回了自己的屋里,重重地将自己摔在床上,她确信两人是看到了自己的,可是他们一点都不为所动,仿佛周遭的人都是无知无觉的人偶那般,她确定所看到的眼神里装着可以吞噬一切爱欲情潮的海浪。
夜里孙太太早已经沐浴睡下,当孙先生上床靠近她,抚摸着她的身体时,她才想起来这是个周六,当她盯住身上的男人时才回想起来,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即使是新婚那夜她也没在他的眼里看见过那样的汹涌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