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有和 第3章 第 3 章

康先生到来的最初的几天，孙先生总带着太太和康先生一道四处闲逛，有时开车去附近的镇上采买些东西，有时便带上吃食爬山野餐，虽说两个男人的话题孙太太总是插不上嘴，却不妨碍她至始至终被照顾得很好，越是这样越显得自己与他们俩格格不入，仿佛自己只配回答关于吃喝休憩之类的无关紧要，其他事情则连讨论的资格都没有。再后来她便不想同他们一道出去了，孙先生也不勉强，索性出门时随手抓过闲着的人一同出门，有时是二姐有时是大哥有时是大些的侄儿侄女。孙太太在心里纳闷着，既然那俩人那么的要好，难道单独一起出去不是更自在么，非要东拉西扯这些人不觉得碍事么，又观察了几日她算是悟出来了，他俩人的那份自在惬意，绝不会因为周遭任何事受到影响，但同时也证明了两人绝没有什么逾越的行为。

自打从雁青山回到城里后，孙太太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吃不下东西，人总懒懒的，佣人们都觉着她是中了暑气，每日家里轮流上着乌梅汤和绿豆汤，孙先生从药房也带了不少六一丹、藿香丸回家，直至月事过了半个月仍没有来，她才恍然自己的犯懒厌食兴许不是因为天热。早餐时孙先生端起牛奶杯时，她将涂了花生酱的面包片递过去，忐忑地说了声『我想去医院看看，月信有很久没来了......』孙先生端着牛奶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看着她说：『那是该去瞧瞧，等我约了仁济医院的约翰医生就带你去』说罢接过面包吃了起来。

孙太太不信她丈夫不晓得自己话里是什么意思，居然没有任何欣喜的情绪，简直后悔刚才用那样讨好的语气同他说话，一时间心情更差，气得连早饭都吃不下，孙先生疑惑地望着她道：『又不想吃么，我今天下了班就去外埠路买你爱吃的橘子酪』

孙太太知道这就是他一贯的体贴关心，并不是特地因为她的身体状况。思忖半晌，孙太太摸着自己的小腹下决心要做一件事情

康先生在法租界的华淇银行供职，据说同洋人和政府高官来往密切，左右逢缘，颇得各方面的赏识，因工作日约他怕叨扰，孙太太特地赶在午休前将电话打到银行约了时间吃饭。

吃饭的地方定在华淇银行旁的方德西餐厅，孙太太瞧着那块带着血丝的牛排更加没了食欲，康先生绅士地帮她把牛排切成了小块，孙太太有些局促地道着谢，双手在桌下绞着手帕，并没有去动牛排。康先生一边吃着食物一边笑着看着孙太太，孙太太知道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康先生也会装傻到底，白白浪费一次自己的勇气。

孙太太故做轻松地笑了笑道：『我想请康先生对绍宾保密我们的见面』

康先生眨了眨眼有些不知所以，孙太太也不等他答，憋红了脸一鼓作气自顾自地说道：『我，我怀孕了......』

康先生一脸喜色道：『哟这么大的事，刚才给绍宾打电话也没听他说，这可是大喜事，恭喜呀』

孙太太一时语塞，原本预备好的体面说辞顿时灰飞烟灭，没料到康先生早抢先一步将两人会面的事告诉了丈夫，心里对康先生的恼恨又增加了一层，她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情绪，带着满腔的恼怨颤着声结巴地说：『你不要再同绍宾来往了，你同他......不要再来往了，他......他就要有......孩子了』

康先生拿起餐巾擦了擦，双眼弯得笑意更深：『嫂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早约好要互相做对方孩子的干爹的，有了孩子多好的事呀怎么我们两家就不来往了呢』

康先生口气温和态度诚恳，可是那话里分明裹着坚硬的铁心铜胆，他不问孙太太为什么要这样要求，反倒绕出问题来，本来是主动约人应做主导的孙太太反而被动了起来，一时阵脚也乱了，本能地开始示弱，衰求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绍宾他......他心思不在我身上，你当是为了......为了我们，为了绍宾的孩子......康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的』

康先生：『呵呵，嫂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了，我怎么会不希望你们一家人好，你该不会以为我同孙先生有什么过分的关系吧』

孙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变成了受审的对象，她脸色难看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抿紧了唇，想了好一会才说：『没有......没有，我没有，可是绍宾他，他，我觉得他......』

突然间孙太太说不下去了，在康先生那样坦然明澈的眼神里，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猜测都龌蹉难堪。

康先生端起金边的骨瓷杯递给孙太太，轻声安慰着她道：『您放心吧，别乱想，绍宾不是乱来的人，在外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莺莺燕燕，有我看着呢』说罢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他志不在此』

孙太太听了这话反而心里更没有底，嘴上还逞强着继续说：『您知道，这也不怪我，你们那么的要好，我难免会......如果不是，请您别在意，别同绍宾说......』

康先生笑着答：『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孙太太犹豫着看到康先生已经有想要走人的动静了，不甘心这次谈话就这么草草收场，她刮肠搜肚地想要再说点什么『那么，我有一件事一直很好奇，你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究竟有什么好谈的？』

康先生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笑个不停，意识到打扰到了周围的人后立时收了声朝旁边的座位抱了歉。

孙太太不知究竟该替他尴尬还是替自己尴尬，随意找补着说：『干嘛每天都到我家里来，您府上不该更方便么』

康先生：『你会放心他每天都到我的家里么，如果那样我可不敢保证我们会干出多少荒唐事，哈哈』

孙太太立时脸都白了，仿佛那些好不容易被推翻了的揣测又被坐实了一般，康先生见状立即收了调皮的神色，正色道：『唉都怪我今天开的玩笑都不好笑，别误会，我那里经常有女士出入，怕折损了绍宾的清白，更何况我俩实在是没有需要避人的事』

当天下午康先生如同往日一样，走进了孙家的书房，将一叠《申报》随意扔在沙发上，孙先生正站在窗前抽烟，手里摊着看了两天的英文版《艰难时事》，见到康先生进来，摘下眼镜歪着头眯着眼吐出长长的一口烟来，两人的眼神打门口开始便一直胶着牵黏，康先生快步走进孙先生制造出的那团白色雾霭里，当两人鼻尖就快碰到时，同时忍不住噗呲笑了，康先生掏出烟卷就着孙先生嘴上的那支烟点燃了，明灭的火星闪了又闪，两人的烟卷相接着长久没有分开。

『他们两人并立站着，我们少爷读着一本书，康先生听着，都是洋文不知道鬼话的是什么』跟着进去奉茶的老妈子给孙太太汇报时便是这样说的，除了读的那书是洋文，其余实在是没有什么再特别的地方，孙太太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周五孙先生告了一天的假，带着太太去了仁济医院，约翰博士同孙先生聊了一会，便让护士领着孙太太去做检查，第二天医院的化验单便差人给送到了孙家，孙太太看不懂，忐忑地站在丈夫身边等他看完，孙先生看完将化验单和医嘱折起来放在茶几上，平静地对她道：『所幸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妇女的经期不调，别太担心，吃点药便会调理过来，我看你娘家送过来的中药也不要乱吃了，如果要吃中药还是正经找个好的中医大夫看了再吃』

孙太太此时笑得不会比哭好看多少，孙先生的好言宽慰里她只听出不在意来，以自己丈夫的一贯冷静温和的作风，理应不会为了一个不存在的胚胎遗憾，至于家里的两个老妈子，脸上明晃晃地交杂出怜悯和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她一时悲从中来满屋难过的人只有自己一个。

孙太太没底气地问了一句『有没有可能搞错呢？』那声音很小，象是问孙先生也象是问自己。

孙先生少见体贴地搂了她的肩，软声宽慰道：『别放在心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罢又冷声朝老妈子们道『以后家里的餐食按照太太的口味来，汤呀药呀的拜托你们多上点心』李妈张妈听了马上收了先前的眼神，顺眉低眼应了下来。

孙太太知道这是丈夫在替自己撑腰，但他那轻松冷静的态度让人痛快不起来，不痛不痒的安慰对自己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次日抽空回了趟娘家，自她们成婚后，娘家或多或少得了孙家的匡扶，染厂的经营也比以前轻省了一些，每次她回了家，家中的妈嫂多少都有些巴结奉迎的态度令她很是受用，只是她不大好常回来，虽然丈夫看起来没有意见，难免老妈子们不去婆婆姑子那里通报，为免回婆家时少听到些虚与委蛇的关切，她基本是两三个月才会回一次娘家。

到了娘家，照例又是一通问候关心，孙太太听到那些话里有话的打探便毛焦火辣地想要发作，娘家人看着她脸色不对，也不敢再多问，便喊帮佣支了牌桌打牌，打了不过两圈，孙太太实在觉得无趣，推了牌起身回去了。待她去了，她大嫂咬着二嫂的耳朵悄悄道：『我们这小姑子，自打嫁了人，脾气是渐长，以前在家里时候脾气多好的嘞，如今过着多好的日子，还一天顶着张苦瓜脸』二嫂轻轻扯出了一个笑道：『她过的到底好不好，你说得准？』说罢妯娌两个意味深长地互看了一眼，同时露出了心知杜明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