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先生之于孙先生是熟识多年的朋友,无论在任何人眼里,两人的好是那种恰如其份的好,是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的好,即使是孙太太也说不出两人有失偏颇的地方来。
周香玫还没当上孙太太之时便知道有位康先生常年在孙家自由出入,同自己的未婚夫情同手足,婚礼上康先生自然成为了孙先生的首席伴郎,热络殷勤地指导着两人完成仪式,义不容辞地替孙先生挡酒,就连整理衣饰这种该新娘出手的事也一应承包了下来,孙先生只自然地将双手一摊,康先生便将他身上被碰乱的佩花整理清爽。
婚宴上早就疲乏了的孙太太,红彤彤的脂粉和大红色喜服将她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倒衬得旁边立着的两个着珠灰色西装的男人更象是婚礼的主角,那样俊美而气质又大不相同的两张脸孔,在人声喧杂的酒席上巧笑应酬,却还要时时周到地照应自己,孙太太莫明其妙地生出一种自己被排挤了的感觉来,可又说不出个幺二三来。
同孙家结亲是周家做梦都想不到的,以孙家的家世怎么会看上周香玫做媳妇,当初说这事的时候,不要说娘家人觉得天上掉馅饼了,就连周香玫都觉得惶恐,自己长相不算出挑,也没有高学历,周家只有一间半死不活的小染厂,哥哥们均是老实本份之人,家里也没有什么飞黄腾达的亲戚,然而姑母是个热心肠,见着周香玫一直在家里耽着也老大不小了,她妈嫂倒是不急,姑娘在家时外要帮着工厂做事内要帮着家里打杂,反正也没有什么太称心的人也就一直拖着了。姑母同孙家老太太的妹妹交好,原本只是拿了周香玫的照片要人家顺道给上个心,没想到那位老太太隔天便拿着照片去了孙家让老太太给孙家三少爷相看。孙家三少爷论家世、长相、秉性、学识均是百里挑一的,在亲戚里却是出了名的老大难。孙家算是开明的,对于这个留过洋的儿子本是不想干涉他的婚恋,耐何回国了好几年身边也没有个女朋友,后来亲朋媒人介绍什么样出众的人物都有,他居然也没挑中一个,问他想要什么样的,他却说没什么要求合眼缘的便好,气得孙家老太太也不想管他了。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孙家老太太把照片拿给三儿子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样家世的姑娘居然被他相中了,老太太拿出放大镜又仔细端详了那照片,觉得就是个白晰文静的普通姑娘而已,并没什么惊艳的地方,然而儿子好不容易相中的想必一定是好的。
完婚之后小两口便搬到了孙家位于西坪路上的一套高档公寓里过起了小日子,孙太太对于自己的婚后生活完全找不出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来,没有复杂的婆媳关系,三个从孙家带来的仆从能干忠诚,日子铺排得井井有条,孙先生话不是很多却待她和气体贴,唯有一两次她见了孙先生在康先生面前激动地红脸骂了粗话,她才猛然觉醒孙先生待她不过是同所有其他人一样罢了,礼貌而疏远的,唯有康先生或许是不同的那个。
自婚礼之后康先生自然成为了西坪路公寓里的常客了。碍于孙先生结了婚,家里有了主妇,康先生来之前通常会打电话知会一声,他时常在下午4点钟以后到达,常常带着鲜花或是小礼送孙太太,而孙先生任职的图书馆是下午四点一刻闭馆,两人通常前后脚到达公寓。在公寓大部分时间,两人都耗在书房里,一待便是两个钟头,直到晚饭时间便离开。大多时候康先生都是不在孙家用晚餐的,他时常需要出去应酬打牌或是陪陪女伴们吃饭、跳舞、看电影。
孙太太总是疑心两人天天待在那书房里干什么,起初会借着送水果、送咖啡的名义,进去一探究竟,可没有哪一次两人是蹊跷的,要么各自捧了书窝在躺椅和沙发上看,要么一个人趴在小阳台上吸烟,另一人在胶片颤巍巍的歌声里昏睡过去,要么是两人不知为了什么主义之类的话题争得面红耳赤。
公寓里的日子顺遂无波却又无色无味,仿佛一把钝圆的刀雕凿着每个人,两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孙先生康先生依然还是当年婚礼上神彩飞扬的青年,长了两三岁更长出一份倜傥潇洒的感觉来,而本要小几岁的孙太太看着却越发有些年纪感了,家里的佣人吴妈老早就同她说太瘦的女人不好生养,总是鱼呀肉呀地弄给她吃,自己娘家妈那边也没少送进补的药过来,这日积月累地补养让她比结婚那时至少胖了两圈,补来补去圆润的肚皮下只剩脂肪,幸而孙先生涵养好又体贴,从未有过微辞,孙太太每思及此便很为自己庆幸。孙先生每周六必定要在她房里过夜的,因为他爱失眠,觉轻,日常是同太太分房睡的,可是夫妻之间该履行的义务他也是做到了的,对于孙先生的种种,做为太太真是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月初孙太太娘家又差人送了四副补药过来,这次还顺带送了一瓶肉苁蓉、鹿鞭泡的药酒,那意思不言而喻,孙先生看见东西时,当着孙太太面嗤笑了一声,那笑不阴不阳地,直笑得孙太太面子上挂不住,忙说:『姆妈她们不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东西,一会我叫他们拿去扔掉便是』
孙先生:『扔掉干什么,总能有用得上的地方,放到我书房去』
第二天康先生来了又走的时候,吴妈眼尖看到他手里拎着的纸袋里包着的便是那瓶酒,她心痛上好的药酒孙先生随手就给了人便跑去给孙太太翻嘴,这一厢孙太太实在是没有忍住,去质问孙先生怎么要把自己娘家送的东西送给外人,因为不常与人争辩便显得情绪急而乱。
孙先生两手拉着报纸,定定地望着孙太太,似乎在太太急燥不连贯的诘问里反应外人是谁,后来显然是明白了,又出现十分疑惑的神情,仿佛在反问『丰达是外人么?』,可是那情绪一闪而过,最后只是如同无数个清晨在餐桌上见到她时那样平静又无所谓地点了下头,说了声:『知道了』
孙太太直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哪怕这人能兜头同她吵上一架,她也觉得好受一些,至少证明自己说的话多少引起了他的重视,孙先生这般,她算是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不过是顶了孙太太的头衔在他的日子里待着而已,换谁都没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