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过后,大雪便是时常的事情,从草堂向外望去,无非是白茫茫一片,好不干净,偶有几只乍飞黑鹊,给浓云化不开的天点上几滴墨色。
房檐之下,范庭生披着鹤氅,慢慢地烧着壶中的茶,看着里面袅袅升起的白雾,似无意地提起:“最后一式,练得如何了?”
但实际上赵千鹤心知肚明,她想问的并非仅仅是“千浪”这式。
“有一事,须师尊恕罪。”赵千鹤恭敬地作揖,“鹤儿擅自决定,在来年开春拜别师尊。”
范庭生眉头一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问的你习武的事,怎的说起了这个?”她语气严厉,但其实暗自勾起了嘴角,这就是她想听的答案之一。
“师尊让徒儿练的‘千浪’,徒儿似有所悟,还请师尊看徒儿的成果。”话音落,她拾起一边的刀,脱下身上系着的外氅,走到早晨扫干净的院落之中,将刀身扛在肩上,迈步开刀。
范庭生见她每一招都出落得干净,凌厉又灵活,大有一石破浪之势,浩荡滔天,她的笑意不自觉露了出来,在心里满意得紧。
果真是个有悟性的后生。
一式毕,赵千鹤收刀看向范庭生,范庭生弯眉笑道:“练得不错,鹤儿想必心得大成,为师也放心了。”她提着刀鞘向她一步步走来,她察觉到那步子中似乎有什么异常,还没等她开口询问,赵千鹤已骤然半跪在了她面前,朗声说道:
“鹤儿还有一事,未能与刚刚一并告诉师尊,还请师尊恕罪。”
范庭生有点意外,躬身想要扶起她,却没料到她仍然死死地跪在地上,她不得不轻叹一声,直起身来,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她:
“是何事啊?”
她的语调冷了下来。
“鹤儿欲返回朝廷,待明年十六岁满,便能出宫设府,鹤儿在此想请师尊前来当鹤儿府中长史。”
范庭生嘴角紧紧抿着,没有说话,眼里似有怒火。
见她久久没有应答,赵千鹤心一横,双手作揖,头深深地埋下,露出脆弱的脖颈:“鹤儿先前曾斗胆窥探过师尊的信笺,知师尊乃庄州云浪逐云客的长老,若鹤儿来日可登大宝,宗门所需只需一纸急信,而不必向他方讨要。”
看着她纤细的脖颈,范庭生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这就是你最多能够开出的条件?”
赵千鹤急抬头,与她冷冰冰的眼神撞上,心头一怯,但仍然死死跪在原地,倔强地看着她。
“先前只想自保,现在有了点三脚猫功夫便贪图那龙椅,现在一声声师尊叫得这般顺都学会偷看信的内容了,待之后有条件让为师下狱丢掉性命,岂不是顺水推舟的事?”她眯起眼,背着手冷冷打量着赵千鹤。
“师尊!”赵千鹤的头猛地撞到地上,流出斑斑血迹。她身形发抖,似要说什么话,却大脑空白,什么也说不出。
“与人交易需要足够的筹码。”范庭生转身拂袖离开,“给你三日,自行掂量。”她没有再回头,只留赵千鹤还在原地死死跪着,额头的血滑落到鼻尖。
她心里清楚,这是范庭生给她的最后机会。
她死死咬住下唇,脑海中忽然闪出那女儿家失神的眼睛,农户被抹了脖子后渐渐滑落的身形。
接下来这三日,她时常想到被焚烧的农田,想到日渐提高的税令,又想到山脚下村中日渐多起来的叹息声。
一个小小村落已然如此,人命贱如蝼蚁,生存举步维艰,放眼整个新朝,百姓焉有安身立命之处?而宫中皇族贪图享乐,歌舞升平不断,她五年前从宫中一路行来,乞要米粮的百姓一路尾随,却被护送她的宫卫打了个半死。连年的战争好不容易有平息之势,而朝廷却分明无休养生息的意思,反而为这场持续几代天子的战争胜利而狂欢不休。
她看着那些难民的鲜血,只觉窒息。
她曾经害怕,想要从这一切中逃离,但那封母妃的诛杀令打碎了她的幻想,皇室的血统紧紧束缚着她,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她体中的血脉便足以她成为有心之人的眼中钉。
既已在江河之中无法逃避,不若如那顽石般破开涛涛之水。
这样的她能给范庭生什么筹码呢?
她决心一搏。
三日后,赵千鹤来到忘忧峰峰顶,范庭生正背对着她。峰顶的风将她的衣摆吹起,听到脚步声,范庭生回过身,静静对上她的双眸。
赵千鹤没再跪下,只深深作揖,而后抬起头道:“天下江水混沌奔走,鹤儿愿作顽石一颗,还八荒一片海晏河清。”
范庭生没有接话,久久凝眸,赵千鹤坚定地对上她的目光,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二人就这么对望着。
“你如何确信,赢家是你?”她终于开口,看着那个眉眼俊朗的姑娘。
“前路未卜,但鹤儿愿以身投石问路。”她目光炯炯,“若天下必须有人为大义开道,为黎民百姓说话,鹤儿愿做那先行之人。”
范庭生有一瞬恍惚,仿佛身影重叠,多年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鲜衣怒马提着长枪,血红眸子中流光溢彩,说出来的话是那么恣意张扬。
“能仗义行于天地之间,是醉风之幸!”
她觉得心底有何处被触动了一下,不自觉地问出了当年她问过卫醒月的那个问题:
“若你因此丢了性命,该如何?”
“虽九死而犹未悔。”多年前的卫醒月含笑回头。
“鹤儿虽九死而犹未悔!”赵千鹤字字咬得清楚,与多年前卫醒月的声音重叠。
范庭生听此一顿,眼眶略有湿润,她连忙擦去那点泪光,佯作无事,再度抬眼望向那个坚定的孩子,她依旧抱着拳,直直地伫立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回答。
“所以你的筹码便是,还天下一片海晏河清。”
赵千鹤深深点头。
“天真。飘渺。”范庭生只给出了两个词,又紧跟着补充了一个字,“难。”
这一句话便将赵千鹤的心悬了起来,但她没有表露任何慌张的情绪,又是躬身一拜:“鹤儿深知此行去便如身投烈火,故恳求师尊出山,助徒儿一臂之力。”
见她如此坚决,范庭生深深望了一眼天际,今日是冬天难得的晴日,天上只有几缕淡云在飘摇。
“好。”
她终是松了口,却是有几分并不是为了赵千鹤。
赵千鹤听到她的应答,有点不可置信地抬头,呆呆地望着她,随后似是反应过来了,惊喜地眨眨眼,嘴巴张大。
“真……真的吗?”她试探着开口,试图再确认,期待的眼神在范庭生脸上来回游走。
“是真的,为师来年开春与你一共下山立府。”范庭生慢慢呼出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为师从不打诳语。”
谁料赵千鹤听了之后高兴得不得了,激动地抱住范庭生的腰身,将她直接抱了起来转圈。范庭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无奈地扶着她的肩任由她兴奋打转,她低头看着她笑开花的面庞,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