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片月 第76章 宏图

我心里有许多名字浮现，但又一一被我否决。太平虽与我同为女子，但境况却大不相同。李唐旧势虽说拥立李姓王孙，但经过武皇一事，换来的不是世风开明，而是更加严防死守，害怕再有女子干政的“祸端”，太平心向着李家，可李唐旧势却不会将她视作李家继承人。来日恢复李唐，基石正是这些保守的旧势。再说太平年岁与我相同，我垂垂老矣之时，她也已经是暮年，很难继承我的位置。若逆流而行，强行将天下留给太平，只怕帝位不稳，会给太平招来杀身之祸。

如果从子侄中选择，李隆基无疑是当下最名正言顺的人选，可是历史上他虽然缔造出了开元盛世，但也是在他手里，盛世陨落，大唐走向衰败。

李守礼、李重润、李成器……

我越想越是眉头紧皱，我的子侄人数不少，可他们哪一个似乎都欠缺些什么，甚至连我自己，也未必能担当得起天下苍生。

一姓之天下，有时就如同是矬子里面拔将军。

婉儿耐心地等候着我的回答，见我许久沉思着不说话，她似乎早有预料，叹了一句:“知晓一切结局，反而让殿下失去了想象的勇气。”

“嗯？”我不明所以，但也有预感到恐怕她胸中藏了不得了的宏图，连我这个生在几千年后的人也不敢去想的景象。

“婉儿猜测殿下方才一定在侄子中犹豫，最终的人选，是三郎，对吗？”

“对。”我心里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若我能登上帝位，历史就已经彻底改写，谁来继承皇位，不再牵涉婉儿等人的命运，但却关系着天下苍生。

“婉儿斗胆再猜测一句，在殿下所知的历史里，三郎手握权柄那一日，便是婉儿命丧黄泉之时，对吗？”婉儿云淡风轻地揣测着自己的生死，落在我心上却有千斤之重。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我垂眸无言，许久后才说了声：“对。”

听到我的回答，婉儿面上终于浮起阴云，我以为她是在悲叹自己的命运，不料片刻之后，她却对我说：“当日殿下与三郎落水，并不是意外。”婉儿这一句推测没有丝毫疑问的语气，她接着叹息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凄苦悲凉尽在不言之中。

她在与未知的命运搏斗，而我则是在已知的命运中挣扎。

“婉儿，都过去了，不过是徒劳无功的往事罢了，不值得再提起。”我一向害怕她的聪慧，一眼便能看穿所有伪装的静好安稳。

婉儿点了点头，看样子她今日是有要事同我相商，没有太多时间去感伤命运。“婉儿恳请殿下莫再犹豫，储君之位，殿下不想让梁王或魏王夺去，但也不该让给庐陵王，由殿下来继承大统，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选择。”

“婉儿，你容我想想。”于公，天下苍生，万钧之重。于私，皇权争斗，血雨腥风。我怕护不住天下万民的安泰，也保不住身边亲近之人的性命。这些年身处漩涡之中，我没有一日不想远离纷争，一旦真选择了坐上皇位，我和婉儿就再也逃不脱这座围城。可若是想改变历史，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或许是最有可能的途径。

“殿下怕死吗？”婉儿突然抛出问题。

我稍有诧异，不明白她何出此问。我先摇了摇头，犹豫一下，又使劲点了点头。时间越流逝，越靠近历史的结局，我的每个选择就越发重要，如果说十年前我是走在宽阔的大道上，如今就已经变成了窄巷，等武皇过世，路也许就变成了独木桥，我怕死，但我更怕眼见身边的至亲至死去。

“其实婉儿也怕死。”婉儿轻笑了笑，似乎在为这句话而羞臊。“可婉儿更怕与殿下死别，留殿下孤苦余生。也怕曾经无数个日夜，在武皇身边居高远望，所有期许和抱负都落空。殿下，死虽然可怖，但生死之外，想必殿下与婉儿一样，有更在意的东西。你我与其困扰于生死，惶惶不可终日，也逃不开一死，不如索性抛却顾虑，尽性放手一搏，能如愿以偿固然是好，难逃死劫虽然有憾，却也不枉费白来人世间一场。”

我背负着死亡这个负担太久了，久得它仿佛与我融为一体。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眼泪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挤出笑容道：“也罢，若一切最终还是遵照我所知的命运，婉儿先我而去的话，还望婉儿在黄泉之下等我些时日，我了却些事后，定前去相陪。”

“婉儿曾盼望殿下活得长长久久，哪怕是婉儿已不在人世。”婉儿抬手为我拭泪，却迟迟没有放下，只是细细摩挲着我的眉眼，一遍又一遍。她看淡了自己的生死，可仍是无法豁达面对对我的生死。

我轻声哽咽，有话未能说出口，我何尝不是，只盼望她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婉儿守在陛下身边十余年，有一桩憾事，总想替陛下了却，也替天下女子得个公道。可陛下一朝，已成定局，不可更改，将来能做到此事的，只有殿下你。”婉儿一向从容自持，最怕的就是情难自控，总在临近情绪崩溃之时，生硬让自己抽脱出来。

“我？婉儿是想我以女子之身，继承大统，做第二位女皇帝？”我原以为她偏重于我，是出于偏爱，可听到那句替天下女子讨个公道，我心里有了动摇，原来婉儿是鸿鹄，我不过是燕雀。

“不，是要委屈殿下以男儿身之名，稳固江山，做陛下与下一位女皇帝之间的渡桥。”婉儿眼中光芒熠熠，继续说道：“婉儿在陛下身旁，看到过她太多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纵然陛下登上了至高无上的皇座，成了前无古人的女君主，可还是逾越不了千百年来，横在母亲和孩子的那道高墙。女皇帝也是女人，被夺走了血脉，夺走了姓氏。”婉儿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狂热，沉稳从容的声音有了起伏，如炬火般的眼睛望着我，气势坚不可摧：“婉儿想替陛下夺回来。”

“你想要多寿来继承？”我这时才猛然想起来，多寿避在蜀地，武皇却仍派人去教导她读书，恐怕也是存了不甘心。“婉儿，你可知道，你和陛下的心愿，在千年之后的时代，也仍旧遥不可及。莫说将姓氏和血脉还给女人，就连女皇帝，从千年前数是母皇一人，往千年后数也仍旧只有母皇一人。”

“那如今岂不是这个心愿最触手可及的时代？我们就站在唯一一位女君主的身后，踏在她开辟出来的险路上。”婉儿说完话，看着呆若木鸡的我，笑问道：“殿下是不是觉得婉儿痴心妄想？像是醉了酒的狂徒？“她顿了一下，又玩笑了一句：“婉儿虽未饮酒，可权欲醉人。”

我赶忙摇头，心里嘲笑自己糊涂，我身处如此一个与众不同的时代，早该明白让这个时代大放光彩的女人们是如何地胆大包天。上天降生她们，仿佛就是为了让这潭千万年不变的死水，能够被搅起一丝波澜。我将心中所想说给婉儿，她听罢认真对我道：“临月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心头一颤，竟因婉儿一句话豪气顿生，我当真亦能是其中之一吗？“婉儿，多寿和灵仙已经远离权力纷争，就让她们安然在蜀地终老吧。至于后嗣，若我真能继承大统，来日就从太平的女儿中选一人，封皇太女。”

婉儿见我终于松口，不再推辞皇位，不由得面露喜悦。“婉儿的抱负，不是靠一代人就能实现的。殿下选谁做下一位女君主都无妨，只要殿下能让下一位女君主顺利继承大统，殿下与婉儿就完成了使命。”

“既已有了女君主，难道还不足以实现婉儿的心愿？”我心里不解。

“婉儿想先问殿下一个问题，若殿下来日继皇位，继承的是谁家天下？”

“李家天下。”我如实答道，恐怕武皇自己心里也清楚，哪怕她眼下改了我们的姓氏，也改变不了天下人的想法，我们兄妹几人始终是李家王孙，也是因此才受人拥戴。

婉儿亦不否认，“对，纵然殿下是从陛下手中继承皇位，可殿下依然不是陛下的继承人。所以待下一位女君主出现，她就得守住自己的血脉和姓氏，不被兄弟或侄子篡夺，无论她所生的是男是女，都能成为下一位继承人。”

我稍加反应，才终于明白婉儿所说的区别，武皇是女皇帝，但婉儿想要的是女系皇帝的诞生。所以至少需要三代女皇帝，才能实现她的愿景。

武皇斩开一条血路，以女儿身登上皇位。我虽是女儿身，却要一生隐藏，承上而启下，以李家皇子的身份坐稳江山，昭示“正统”，再从“正统”之中，为下一位女皇帝开出一条路来，让女儿继承父亲变得理所当然，但我却不能算是女皇帝。下一位真正的女皇帝，以历来的规则来算，姓氏和血脉虽勉强算是李家正统，但她的子女势必会被算作外姓人，她的兄弟和侄子，才能算是李家正统，她要做的，就是让女系继承人变得名正言顺。只有等第三位女皇帝出现的时候，才是婉儿口中所说的，女人夺回了血脉和姓氏。长路漫漫，谈何容易。

“你我有生之年，恐怕无缘得见了。”我来自千年之后，可以想象得出高楼大厦、电脑手机、上天下海......但却无法想象得出女系社会。这听起来遥不可及，可又似乎正如婉儿所言，这条自上而下的路，是最近的路途，一旦错过，武皇这样的开路人，恐怕再也不会有。

“那便由后来人替你我去看。”婉儿悠悠慢慢喝了口茶，恰巧这时门外侍女们催促，提醒婉儿已经快到宵禁之时，婉儿意犹未尽，感叹道：“宫中的夜总是那么漫长，总是等不来黎明，可与殿下在一起，夜晚却短得让人遗憾。”

“今夜可要留宿我府上？”我满心期待，眼巴巴望着她。

婉儿甜蜜一笑，却是摇了摇头，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全然不似方才野心勃勃，倒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许久未见母亲，难得今夜有机会，也该尽尽孝心。”

我不满道：“见郑夫人的机会难得，见本王便不难得了吗？”

婉儿全然没有左右为难的意思，笑问道：“那殿下随婉儿去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