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醉眼朦胧地瞧着她,犹恐是梦中相会,将信将疑地问她:“婉儿今日的妆束怎么不同于平日?”一边说话,一边在自己小臂上掐了一下,痛意袭来让我安心了几分。
“今日是殿下生辰,婉儿也有心为殿下多添一份喜气。”婉儿手中的团扇半掩着面,两道柳叶眉上扬,语气中带着笑意,继续说道:“先前已向殿下道贺过生辰之喜,但还未来得及道贺添丁之喜,恭喜殿下与王妃喜得贵子。”
“婉儿的消息倒是灵通。”我苦笑着叹了口气,一手掀开布帘向窗外望了一眼,天色已经暗下来,街道上车马熙攘,行人热闹,“今夜不必在宫中当值吗?”
“得陛下恩准,今夜归家探望母亲。路上偶遇殿下归来的车马,所以上来寒暄问候几句。”婉儿身姿挺拔,坐在一侧端方温雅,脸上却是孩童恶作剧般的笑容,甚至是有几分幸灾乐祸。她先前在崇业坊置了屋宅,安顿借住在舅舅家的母亲,偶尔得了武皇恩准,可以归家探望。但武皇近年倚重婉儿,越发离不了她在身边侍候,所以她能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喜得贵子,婉儿到似乎比我还要高兴?”我白她一眼,在她光洁的额上轻敲了一下。哪来如此偶然的相遇,想必她等候我已久,我心里不免有些欢喜。
“婉儿是为殿下开心。”婉儿在我手上拍了一下表示不满,可扬起地嘴角丝毫没有收敛,笑得更加开怀。
“你说陛下会如何处置此事?”既然已经传到了婉儿耳朵里,武皇定然也是已经知道了。被婉儿这一笑,我心里有些羞臊,仿佛真是头顶草原,青绿一片。但转念一想,武敏南如何,与我何干?
“陛下自然是会为殿下与王妃开心。”婉儿故作一本正经,轻轻摇着手里的团扇,兰麝香气也随着之散在空气中,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发笑。“陛下身侧侍奉的人得了消息,争相给陛下道喜,还遥遥祝愿殿下子嗣兴旺,惹得陛下大笑。”
“那母皇的意思,是想留下这个孩子?”如今天下姓武,武皇侄女的血脉自然也属皇族,武皇想留下这个孩子,我倒不觉得意外,但却隐隐有些担心。
婉儿没有回答,将问题又抛还给我。“殿下想如何处置这个孩子?”
“我既没有经历怀胎之苦,又与它没有多少血缘关系。这孩子留还是不留,轮不到我来做决定。”
“可这孩子却也许能得了殿下嫡子的身份。”
“是啊。”婉儿说中了我的心事,我长叹了口气,恰此时马车停下,已经到了我府邸的门口,我问道:“婉儿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好。”婉儿自然不会拒绝,她今日来见我,不止是为了替我贺寿,想来也和我在武皇面前提起李显有关。待我先下车后,她的侍女搀扶着她从车上下来。
李守礼和李隆基已经下马在一旁恭敬等候着,他们方才应该和婉儿打过了招呼,此时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婉儿进门之时,目光在李隆基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接着随我到了后院的书房。
“殿下,王妃一直在等候殿下,想请殿下过去小坐片刻。”我一回书房,才知武敏南身边的侍女已经等候多时。
“本王这里有客人,请王妃先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我一口拒绝,侍女犹犹豫豫地离开后,见无旁人,婉儿才调侃道:“看来今夜婉儿来得不是时候。”
“来的恰是时候才对,我正盼着婉儿给我指点迷津。”鹤年侍奉我脱下外袍,将侍女送来的茶盏放好在桌上,我又吩咐他道:“让厨房准备些吃食来。”皇室的宴席虽然奢靡,但无论是如何美味的佳肴,都少有人能有心细细赏味,各个都忙于耍弄心机,装模作样。因此宴席过后,我往往是饥肠辘辘。
鹤年道:“刚好白马寺送了千层饼来为殿下祝寿,殿下可要尝尝?”
“他们有心了,拿上来吧。你明日记得遣人去给白马寺送些香油钱。”当年玄奘译经满千卷时,先帝高宗曾经嘉赏他千层饼。白马寺先前被薛怀义闹得乌烟瘴气,如今薛怀义已死,寺里忙不迭朝中权贵们交好,生怕被殃及。所以才借着我与玄奘法师的渊源,前来讨好我,如今李武相争,我当然来者不拒。
等鹤年退出去传话,我与婉儿在案前对坐,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婉儿,若这孩子是个男孩,轻易便可得了我膝下嫡子的身份,到时候.......”
“婉儿今日见殿下送了笋干咸鱼给陛下,还以为殿下已决意迎回庐陵王一家,要助他登上太子之位。”婉儿见再无外人,说话也直接了许多。
“知我者婉儿也,我想迎他一家回来,是为兄妹情谊,也为能借他的身份打压武家。日后该不该将天下交给他,我也拿不准。”我有心想要等武皇归还天下给李家后,就与婉儿闲云野鹤,不问世事,可又隐隐担心,已经趟过浑水,就没办法再从这滩沼泽中脱身。
权力是一柄杀人的快刀,只要不握在自己手里,就随时有可能悬在自己头上,到时候我哪里还能保全得了婉儿。可若是我自己攀上权力的最高峰,就免不了尸山血海,我没有武皇的手段,更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加上女儿身这一秘密,稍有不慎,连同婉儿在内,所有与我亲近的人都可能因此丧命。我已经争斗累了,只想早早脱身。
“殿下借庐陵王来齐力消除外患,就不怕结局是腹背受敌吗?”婉儿神情严肃,一字一顿道:“殿下忘了前车之鉴了吗?”
“怎么会忘。”要不是李显当年疑心我拥兵自重,武皇岂能如此轻易夺了朝政大权。可有武家兄弟这样的豺狼在前,我只能先解眼前的危局。至于李显,他本就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历史也足以证明,他在位期间太平和李旦安然无恙,反倒是他自己被妻女毒杀。
婉儿轻轻叹息一声,她虽然不信任李显,但权衡利弊,也能想到对于我来说,武家兄弟才是危及生死的心腹大患。她低头沉思了片刻,问我:“殿下信得过陛下几分?若婉儿说,陛下心中的太子人选是殿下你,殿下肯等待吗?”
我心头一震,先是欢喜,继而又陷入忧虑。“君心难测,不是我不信任母皇,是她身在万人之上,许多事身不由己。”李贤之事,我早已看清帝王家的亲情,她作为母亲无心杀了自己的儿子,但身为皇帝就要除掉威胁。等待,等来的也许是柳暗花明,也许是根株尽净。我不能静静等待武皇将皇位归还给李家,而是要让她只能选择李家,断绝武家兄弟的一切奢望。
“殿下,这是一场无解的死局。”婉儿神色黯淡,她夹在中间,也渐渐察觉到自己的徒劳。武皇不会完全信任儿女,我们也无法完全信任武皇。武皇自己也清楚,哪怕她让李武两家不断联姻,血脉相融,但只要她不在人世了,这些相连的血脉也会被生生斩断,不惜抽筋断骨,也要将另一方剔除。就好像今日的宴席,我们这些人可以把酒言欢,但暗地里存着的都是刀兵相向的心。
“我知道。”我强扯出一丝微笑,背负着许多人的生死,这重压让我喘不过气来。哪怕知晓历史的结局,我其实不过是个寻常人,没有扭转乾坤的必胜之心。
婉儿握上我的手,正要给我些许安慰,却听门外鹤年道:“殿下,宵夜来了。”婉儿只好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下,快速地松了手,对门外道:“送进来吧。”
鹤年带着两个侍从进来,三人手上都提着食盒,瞧出屋里气氛沉闷压抑,都小心翼翼地把菜肴摆出来。几样吃食都放好后,鹤年立刻带着两人识趣地离开了。
婉儿为我盛了一碗鸭花汤饼,又夹了一块小天酥放到我面前的碟子里,“殿下饮了许多酒,吃些汤饼来疏解不适。”
我依言拿起筷子,才吃了几口,就见婉儿薄唇张合,终还是忍不住问我:“若是有朝一日殿下登上至尊之位,会选择谁来承继大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