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太平被侍女搀扶着先下了马车。虽然是少有人迹的郊野,但太平一个多月前便命人开始做准备,在河畔的清溪旁修了几处赏景的亭台。其中一处凉亭四面挂着竹帘与帐子,里面设着屏风衣架,方便宾客们更衣。
太平被侍女们簇拥着前去更衣,我也在马车上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翻领绣袍。今日宾客虽不算少,但毕竟是在宫外,不必太拘泥于礼节。我乐得轻松些,这身带着胡风的衣袍也不算失礼。
宗室里的晚辈们几乎都已经到齐,还有些前来作陪的臣子也携家眷们早早在这里等候着。我从马车上下来时,太平那边还没更衣完,于是我只好独自忍受着被众人簇拥,淹没在道贺声中的滋味,直到太平冠服熠熠而来,我才总算得了些清净。
李唐宗室几经屠戮,已所剩无几,到场的几乎都是我们兄妹的子女。李成器几兄弟给我拜过寿后,就与李守礼、李隆基还有太平的几个儿子一起去了一旁游戏玩闹。反观武家那边,倒还算人丁兴旺,有老有少。我与武家兄弟同席,彼此之间不咸不淡地没话找话说。不远处年轻的宗室子弟们开始掷骰子博戏饮酒,笑笑闹闹嘈杂不已,几乎要盖过奏乐的琴箫之音。武承嗣皱了皱眉头:“这帮小子无法无天,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准是武延基、武延义他们这两个年纪大的带头胡闹,去给本王把他们两个叫过来。”
我叫住正要前去的小厮,笑对武承嗣道:“难得他们高兴,随他们去闹吧。”那帮吵闹的年轻人里,虽然多是他们武家的子侄,但也有我的侄子外甥们,他说教训儿子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见我开了口,也就顺势道:“也罢也罢,今日赵王与公主殿下生辰,也就让他们借着喜事乐一乐。唉,延基年纪虽长,却远不比守礼和成器稳重端方。”
我随着他的叹息声望向远处的少年们,除了李守礼和李成器二人在对坐饮酒聊天,其余子弟都或在博戏,或在玩闹。还不待我开口客套,河内王武懿宗玩笑道:“魏王如此欣赏两位小殿下,何不今日喜上加喜,结门亲事,招一位来做女婿?”武懿宗这人凶狠阴毒不亚于武承嗣、武三思之辈,但因为善于揣摩人心,所以深得武皇信任。
武三思也在一旁帮腔笑道:“正巧魏王家的长女尚未许人家,成器年纪还尚小,守礼倒是到了婚娶之年,也不曾听说定了婚事。”
我目光瞥向武攸暨,他一向沉默少语,此刻眼见话已经说到了这一步,空着急却不知如何是好。我心里不禁有些发笑,正想着要如何出言帮他时,没想到武攸宁先说了话:“兄长们且慢,谁说守礼小殿下不曾订下婚事?”武攸暨既感激又惊诧地望向武攸宁,嘴唇张张合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一直未曾耳闻,不知贤侄定了哪家的女子?”武三思稍有惊讶,眼下李武联姻是武皇的意思,谁都不敢擅自给儿女订别家亲事。
我摇了摇头,“守礼还未订亲。”我索性将问题抛给他们武家兄弟,由他们去争,我来隔岸观火。眼下两边到了婚娶年纪的子侄不多,所以可选择的少,武承嗣看中了李守礼长孙的身份,武攸暨则指望着靠李守礼化解武思琪的困境。我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武攸宁。我心中猜想,打算给武思琪和李守礼结亲的事是太平对武攸宁说起过,今日武攸宁之举,只怕不是为了帮武攸暨,而是想顺太平的心思。
武攸宁似在意料之中,不紧不慢道:“定王府上的思琪侄女倒是常去赵王府上走动,似乎与府上两位小殿下关系颇为不错。”他未将话说完,而是意味深长地瞧着我和武攸暨。也对,他毕竟只是叔父,能说的也就到此为止,剩下的就要看我和武攸暨的意思了。
武攸暨不愿与武承嗣争夺,却又为着女儿担忧,无奈之下模棱两可地说道:“思琪常去赵王府上探望她姑母,偶尔小住几日,兄弟姊妹间难免碰面。”
武承嗣捋了捋胡子没说话,武三思皮笑肉不笑道:“今日险些棒打鸳鸯,本王是不是该道声恭喜了?”
局面一时尴尬不已,虽然给武家兄弟间添了裂痕,但我到底看不惯武承嗣等人阴恻恻的小人模样,正打算开口解围,把事情定下来,只听女眷们那边席上忽然沸腾起来,离席聚成一团,笑语声不绝,引得所有人都往那边看去。
接着就见太平领着随行的御医满面笑容地走来,一见我二话不说,先道恭喜。我一头雾水,只见她身边跟着武敏南,但奇怪的是武敏南被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
“恭喜九哥,九嫂方才不过吃了口点心便恶心干呕,大家都道恐怕是有喜了,让御医一瞧,果然如此。”太平眼里闪闪有神,显然是十分为我高兴。
其他人一听,有真心也有假意,连声为我贺喜。我看向太平身旁的武敏南,她僵硬地笑着,给我了一个抱歉的眼神,我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太平见我这副样子,调笑道:“九哥这是高兴傻了,还不去体贴关怀一下九嫂。”说罢话,太平特意退开了一步,把武敏南身旁的位置让给我。
我心里不情不愿,可总还是需要装装样子,只好走上前去。武敏南左侧的侍女也知趣退到后面,我搀住武敏南的小臂,温声问道:“可有觉得身子不舒服?若是累了,早些回去歇息也好。”
武敏南含笑柔声细语道:“多谢殿下关怀,妾身确实有些乏累,便先回府歇息了,殿下、公主与诸位兄长们且尽开怀。”武敏南与席上的武家兄弟们一一寒暄过,又和太平说了几句话,她和太平还算投缘,两人一向关系不错。
“本王陪你过去。”我朝众人致意后,搀着武敏南往准备好的车马前去,旁人看来,我俩倒也算相敬如宾。
走出几步,武敏南看了眼身旁再无外人,立刻丢开方才的柔弱,求饶道:“臣妾知罪了,还望殿下宽恕。”
“做出这种事,你要本王如何宽恕?”我态度虽然冰冷,但心中其实并无恼怒。我与她就像是同一屋檐下的室友,彼此间只有利益牵连。可转念想我终究还得继续假装是男人,也不该太过大度,毕竟男人们怕戴绿帽子的疑神疑鬼已经刻进骨髓,斤斤计较一些才更像是男人。
武敏南深吸口气,我猜她心里一定恨死了我,明明不能行夫妻之事,还嘴硬责怪她。可她也不能明说撕破脸皮,仍旧与我商量,小心试探道:“先前臣妾救下三郎时,殿下许诺过会待臣妾多些宽容。”
“哦?原来你早与他人有染,所以才要本王许诺?王妃心里果真好算计。”我故意装腔作势吓唬她。
果然武敏南有些慌乱,但还是尽力与我周旋:“此事外传出去,于殿下声誉亦是有损。臣妾自知有错,但请殿下念在夫妻之情,也念在三郎的面子上,宽恕臣妾这一回。”她前言尚还是恳请地道歉,后语便和我谈起利害关系起来:“若殿下休妻,再娶个姓武的宗室女来,不知是否还会与殿下一心?殿下素来圣明,定然知晓此时身边缺的不是贞洁烈女,而是个懂进退的聪明人。”
我心里觉得有趣,故意反问道:“本王若是想要鱼和熊掌兼得呢?”
武敏南似乎也看出我无意逼她至绝路,眉眼间有了神气,答我说:“古往今来,但凡做贞洁烈女的,没有一个是聪明人。”
“你腹中的孩子要如何处置?”我不再与她扯东扯西,她有孕之事立刻就会传到武皇耳朵里,该怎么处置这个孩子才是要紧事。我心里也好奇,武皇会怎么对待这个与李家无关,有武家血统的孩子。
武敏南听我这样问,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没有半分不舍,毫不犹豫地答我说:“是留是去,听凭殿下处置。”她以为这事只有她知我知,还有她那个情郎知,却不晓得我是女儿身,她有孕一事传到武皇耳朵里,是怎么回事武皇自然会一清二楚。
“你先回府歇着,我们改日再做商量。”孩子留与不留,也不是任凭我说了算,我有心试探武皇的态度,打算静待她知晓后的反应。
“那妾身先行回府,殿下寿辰这样的大好日子,妾身却为殿下添了许多烦忧,实在于心不安,还请殿下尽情纵性,莫辜负良辰好景。”武敏南微微行礼,随后上了马车。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远去,才折回宴席之上,远远见太平和千金公主坐在我先前的位置上,与一众武家兄弟及外臣相谈甚欢。